临近圣诞,铜锣湾的橱窗早早换上了红绿交织的节庆布景,商场中庭立着一棵叁层高的银白圣诞树,纸雪片从天花板缓缓飘落。中环、金钟、尖沙咀,到处都是打折促销的人潮。<br/> 但沉纪雯没心思看。<br/> 她现在很忙。白天在欧氏大楼跟着秘书工作,晚上则回家处理父亲那边的事务,有空就去医院。<br/> 沉兆洪的病情进入了末期,虽然医生仍旧维持着用词的克制,可她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br/> 欧丽华在这个阶段依然稳住场子,没有一丝慌乱。<br/> 可她眉心的纹路却比过去更深,说话也更省气力。<br/> 沉纪雯察觉到这些,于是自然而然地接过了许多应由家里人去做的细节工作。<br/> 她没有以任何身份对外宣告自己接手什么,也没参与任何正式会议。只是悄无声息地接了几个自己人打来的电话,回访了几个关键区域的联络人,代父亲确认一些口头承诺的延续。<br/> 她的出现没有引发太多波澜,反而让人安心。<br/> 虽然年轻,但她说话利落,做事冷静。<br/> 她不谈“忠义”,不说“兄弟”,只是安静地坐着,一页页翻过报表、汇报与地头记录,看完之后只问一句:“目前有谁在拖账?”<br/> 她做得克制,不越界,但掌控力十足。<br/> 有不熟悉她的人一开始还试着打探她的底细,可看到她神色那一刻就收了心思。<br/> 她的眉眼像沉兆洪,冷起来时,又隐隐透出几分欧丽华的气场。对方一愣之后,几乎是下意识地坐直了身。<br/> 可即便如此,她也只做了这些。<br/> 任何涉及“收数”“报复”“清场”的事务,她一律不碰。<br/> 有人打电话来说黄大仙那边出了点事,一男两女被拖进后巷打断腿,原因不明,可能牵扯到义安的人手。<br/> 她本来握着听筒,听到腿骨外翻的描述时,手微微一紧。<br/> “……有照片吗?”她问。<br/> 对方说有,已经传真过去了。<br/> 她走过去翻了一眼,随即偏开头。<br/> 照片纸在桌上慢慢卷起,血色像翻旧报纸一样褪在纸上。<br/>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把照片重新按平,说:“这种事,以后别传真了。”<br/> “是。”<br/> 她闭了闭眼,声音低了一些:“现场处理干净了吗?”<br/> “处理干净了,人是夜里送走的,附近就一个监控,也清了。”<br/> 她没再多问,只说:“继续查清楚是谁动的手。不要闹大。”<br/> “是。”<br/> 挂断电话后,屋内重新归于寂静。<br/> 她站了一会儿,缓缓坐回椅中,手指抵着额角轻轻揉了揉,像是要把某种沉重从骨缝里压下去。<br/> 她不是不懂这些事,也不是没见过。<br/> 只是,看了还是会难受。<br/> 这不是害怕,而是一种发自本能的抗拒。<br/> 血腥、肢解、沉海……她知道它们存在,却始终没办法习以为常。<br/> 她明白,父亲让她回英国,是不希望她被这些事缠住。<br/> 但她同样知道,现在的局势,已没有人可以彻底置身事外。<br/> 二叔沉兆华已经接过了临时坐馆的位置。<br/> 他早年跟着沉兆洪一起打天下,行事谨慎、手腕硬,虽然派系不同,却没人敢轻易动摇他的权威。<br/> 如今洪兴会表面平稳,暗流也暂时被压住,没有生出乱子。<br/> 可沉纪雯清楚,这样的平稳不过是某种程度上的“暂存”而已。<br/> 离圣诞还有几天,黎世斌的请柬就送到了。<br/> 他在新加坡开的酒吧将于31号晚举行开业派对,邀请对象不多,大多是夜场圈子的熟面孔。<br/> 但对沉纪雯这张请柬,却显然花了心思,是他亲自手写的。<br/> 沉纪雯看完,随手把请柬放进抽屉,没打算理会。<br/> 这酒吧他张扬了许久,装修阶段就在夜场圈子里放消息,媒体还登过,说是“高端私密式新式会所”。<br/> 她是真的不想去。<br/> 可第二天中午,她刚到医院,就从母亲眼神中读出了一点讯号。<br/> 病房里,沉兆洪靠在床头,精神比前几天好些,脸色依然发白,却硬是打着精神,想给女儿一个清晰的神态。<br/> “囡囡,”他语气缓慢,却有力,“去一趟新加坡吧。”<br/> “……那边我不熟。”<br/> “不是让你管事,就是去走走。”他顿了顿,轻轻咳了一声,“顺便看看你弟弟。他最近一个人在外头,也辛苦了。”<br/> 她抬眼看向他,有些意外。自从沉时安去了新加坡,他便不曾提起。<br/> “血浓于水……他毕竟是我的儿子。”沉兆洪慢慢说道,“我是没几天了,你不必替我撑什么局面,自己心里知道就行。”<br/> 沉纪雯沉默了一会儿,最终点头:“好。”<br/> 她没有马上启程,而是先拨通了一个跨国长途。<br/> 电话拨通时,新加坡正值傍晚。天灰蒙蒙的,刚落过一场雨。<br/> 沉时安正在书房校对账单,内线响了,他接起淡淡说了一句:“Hello。”<br/> 那头的人没立刻说话,只是停顿了两秒,才开口。<br/> “是我,沉纪雯。”<br/> 他指尖一顿,笔停在空中。<br/> 她的声音跟以前没太大变化,却明显疲惫许多,像是硬撑着镇定,却压不住倦意的底色。<br/> “你现在寒假,人在新加坡吧?”<br/> “嗯。”<br/> “我……可能这几天要过去一趟。”她语气极轻,“新年那边有点活动,顺便……想看看你。”<br/> 沉时安没说话,只是手指转着笔,望向窗外栏杆上未干的雨水。<br/> 他当然知道她为什么来,也知道她为什么用“顺便”两个字。<br/> 这不是她的错。<br/> 他早就知道,这世上没人是无缘无故为他而来的。<br/> “会不会打扰你?”她又问。<br/> 沉时安靠着窗,望着夜色里湖面的灯光慢慢沉入水里。<br/> 听筒里沉纪雯的声音,隔着半个海峡,却近得像就在耳边。<br/> “……不会。”他低声说,“你来吧。”<br/> “好。”她语气松了些。<br/> 他指尖摩挲着听筒下缘,喉咙轻轻一动。<br/> 黎世斌想借这场酒吧开业风风光光地示爱,他当然看得出其中意图。<br/> 而沉纪雯——<br/> 她居然还是来了。<br/> 那就打扰吧。<br/> 看你能打扰我多久。<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