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看热闹的监生越来越多，好在其他博士和官员及时赶到，将他们赶了回去。<br/> “今日宫里发生了何事？”茫然了片刻后，裴厌辞冷静地问道。<br/> “大人顶撞了陛下。”方清都跟了齐祥好几年，既是上司，也是朋友，此刻哀痛万分，但还是将事情经过说了出来。<br/> “大人带我入宫，要我放弃祭酒之位。”<br/> “方司业，你不必……”裴厌辞刚开口，被方清都打断。<br/> “齐大人已经劝过我了。”他道，“他与太子殿下据力争，大人之前的暴脾气又上来，激动地吵了起来，直接一头……”<br/> 他哽咽了下，尽量保持镇定，“一头撞在了大殿的柱子上。”<br/> 裴厌辞有点难以解。<br/> “他不用如此的，倘若你接替他的位子，我辅佐你，国子监未必差到哪里去。”<br/> “你不懂。”方清都摇头。<br/> 裴厌辞是不懂。<br/> 他不懂这群书生可笑的固执，就不会变通一下吗？<br/> 而且还是因为一个才相识几个月的下属而丧命。<br/> 这在他看来有点可笑。<br/> “他撑着最后一口气，从宫里回到国子监，本来想见你最后一面，可惜……”<br/> 方清都脸上闪过悲痛，愤怒，不甘，最后又尽皆收敛，成了往常古板严肃的样子。<br/> “裴厌辞。”他从齐祥的遗容中抬眸，抬起手，重重地放在他的肩膀上。<br/> 他知道齐祥方才想要说的。<br/> “以后国子监，就靠你了。”<br/> 裴厌辞呼吸一滞。<br/> 身后，祭祀的礼堂正上方挂着一块匾额，上书四个大字。<br/> 万世师表。<br/> 他没想过这么沉重。<br/> 第101章 前尘<br/> 裴厌辞又病了一场。<br/> 之前那场风寒没好全, 那日又淋了雨，病根复发，这回更严重, 还发起烧来了。<br/> 因着生病, 他睡得也不踏实，夜里总是时不时地会梦见一只手, 枯瘦, 冰冷, 却有力, 在死死抓着他。<br/> 这勾起了他十分久远的记忆。<br/> 有时候, 是一只细瘦孩童的手, 将他往寒潭中拼命地下拽, 他不知道为何一个十来岁连温饱都难的小孩哪来那般多的力气, 直到那团黑影模糊成扭曲的恨意, 不甘地沉底。<br/> 有时候又是一只肥胖白嫩的手，虽然人到中年, 还被酒气掏空了身子, 却很温暖干燥。直到临终前，那只手才干瘪下去, 青筋一根根狰狞地从枯槁如纸的皮肤里显露出来, 仿佛一根根即将破体而出的蠕虫。<br/> 他伸出了手, 却没有人敢回应他，也不想回应他。<br/> 直到裴厌辞抓住了那只手。<br/> 咽下最后一口气前，他慈爱地抚摸着他的头发, 只来得及说一句话。<br/> “多吃点饭，别这么瘦了。”<br/> 他的父皇，在经历身体的隐疾, 几个公主接连去世的打击后，变得残暴不仁，喜怒无常，接连的天灾人祸下，民怨四起。这样一个注定会留下无上骂名的皇帝，将所有温柔都给了唯一的孩子。<br/> 可惜，裴厌辞没有听他的话，他常常在御书房处政务到深夜，忘记吃饭是常有的事情。<br/> 自从他的父皇驾崩之后，再也没有人敢提醒他，该按时吃饭了。<br/> 这些已经尘封的往事，随着轮回转世，他自觉已经忘记，却在想起齐祥临终前的那一握，又鲜活地出现在他的梦里。<br/> 他带着一身冷汗惊醒，半晌才回神，长长地呼出一口气。<br/> 一股凉风从床外吹来，阴嗖嗖的。<br/> 隔着云鹤青纱帐，就着夜色，他看到了一个人形的黑影，手里拿着白骨缎面的折扇，正坐在床边，不紧不慢地为他扇风。<br/> 他撩开纱帐，果然是黑衣白扇的棠溪追。<br/> 大半夜吓死个人。<br/> “我听闻齐祥以死明志了。”九千岁慢悠悠地摇着扇子，修长的手指抓着雪白锦帕，为他细细擦拭额头上的汗，“做噩梦了？”<br/> “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裴厌辞思绪仍沉浸在梦中，脸色带着硬壳般的冷漠，不愿多说，“帮我拿套干净的里衣来。”<br/> 棠溪追收了折扇，依言给他拿东西，回来时，手里还多了一条湿布巾和一条干布巾。<br/> 他服侍人擦了身上的汗，换了衣裳，扶着他又躺回去，盖好寝衣，又被他掀开。<br/> “别动，烧刚退，可别又反复了。”<br/> 裴厌辞不挣扎了，任由他盖上。<br/> 热天发烧，当真难熬的紧。<br/> “你院子缺人手，那三个都不是会伺候人的。”他去桌上倒了杯凉水，塞到裴厌辞手里时，刚好温温的适合入口，“你也是个不会照顾自己的。”<br/> “你会照顾人，要不要来我这宅子掌中馈？”裴厌辞嗤道。<br/> “你这小破屋子哪来的中馈。”<br/> 棠溪追含嗔带怨的一眼，把裴厌辞瞧得心神荡漾，但也没有精力和多余心思做别的，怏怏地侧躺着，眼睛看向坐着给他打扇的人。<br/> “我要当国子监祭酒了，”齐祥拿命换来的，“郑家直接赠了我一座府邸，过两天挑个好日子，我就搬过去了。”<br/> “恭喜。”<br/> “让你禁足了。”裴厌辞垂下眼皮，乌睫在汗浸过的苍白脸上投下更深的一小方阴影。<br/> “是太子，不是你。”棠溪追察觉到他似乎在为自己而内疚，心底涌起一丝窃喜，又想着这人是不会愧疚的人，便将那丝喜意私藏，顺势坐在他的床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