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瞬间,他们都有一种感觉。<br/> 握在手里逗弄的鸟儿,即将飞逃出他们的掌心了。<br/> “拜见陛下。”裴厌辞三人齐齐跪地行礼。<br/> “无需多礼,起来吧。”皇帝心情很好,脸上止不住地笑,“今年你们夺魁,说吧,要何赏赐?”<br/> 三人都看向了裴厌辞。<br/> 他没开口,他们不会开口。<br/> “陛下,小人有一事相求。”裴厌辞不卑不亢道,“小人是太子府中的一名官奴,听旁人说,家人在小人幼年时便已经西去,如今小人孤家孤人一个,前段时日还因伤失忆,全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世。”<br/> “你想寻回自己的身世?”<br/> “不是,陛下,小人想讨陛下一个恩典,让小人重回良籍。”<br/> 皇帝沉默了一下。<br/> 官奴几乎没有在没翻案的情况下赦免其奴籍。所谓国仇家恨,一族之倾覆不可能不让人怀恨在心,上位者也忌惮着,万一他们得了良籍,日后改头换面手握政权,翻案是小,找当初定罪之人报仇是大。<br/> 皇帝瞥了眼旁边的顾九倾,“你府上的人你清楚,他怎么好端端的就失忆了?”<br/> 顾九倾不敢隐瞒,惶恐道:“之前扼鹭监在祥庆酒楼抓言论偏激的书生,不料起了打斗,误伤了儿臣府上这个下人。”<br/> 族人早就西去,孤家寡人一个,还失忆了,裴厌辞的话语都在给他传递一个信息——他没有任何威胁能力。<br/> “今儿个是个大喜的日子。”皇帝道,他好久没有这般畅怀,没有看过这样一场酣畅淋漓的击鞠赛,挥了挥手,“小事一桩,朕允了,即日起,你就恢复良籍身份。”<br/> “多谢陛下。”裴厌辞跪地谢恩,掌心火辣辣地痛意,脚踝刺骨钻心的疼痛,终究换来了值得这一切的一句赦免。<br/> “小人还有一事,请陛下答应。”裴厌辞直起身,目光坦然地看向皇帝,“小人晓得获胜者一人可获得一个赏,小人斗胆,前日在击鞠场惊马时救下了殿下,可否找陛下再讨一个赏。”<br/> 皇帝哈哈大笑起来,“朕喜欢你这性格,行,有功自当赏,你想要甚?”<br/> 开口之前,裴厌辞先是看了眼郑清来,而后深情地看向顾九倾。<br/> 郑清来被他这一眼看得心中狂跳,面色肃然起来。<br/> 这小子要搞幺蛾子。<br/> 不管裴厌辞此刻嘴里说出有关顾九倾的任何事情,都将是对他几年心血的一次沉重打击。<br/> 蓦地,他察觉到裴厌辞纤白的手指提了提身前的领口,似在欲盖弥彰地遮掩。<br/> 接着,裴厌辞意味深长而得意地看着他。<br/> 他明明白白接收到了这人眼里传达出的讯号。<br/> 你劝太子只允诺我男妾名号,我这就给自己求来侧妃之位,甚至王妃男君也不是不行,我可是与他有了夫妻之实。<br/> 有一瞬间,他察觉到了一股危机感。<br/> 这人自以为是、感天动地的爱情,会将他,郑家,皇后,太子,甚至包括裴厌辞自己,都推入万劫不复的悬崖。<br/> 蠢货!<br/> 愚不可及的蠢货!<br/> “陛下。”电光火石间,郑清来从一旁站了出来。<br/> “郑相,你有何话,待朕赏完再说。”皇帝道。<br/> “陛下,这位裴家儿郎是太子殿下府上的仆从,一直与殿下情同手足,今次见到他在击鞠场上大战身手,是乃大才一枚。臣今儿个也想沾沾陛下福将的喜气,收他为义子。”<br/> “哈哈,你呀你,说你老狐狸你还不信,论招揽人才,数你下手最快,现在连朕瞧上的好苗子都要被你抢去了。”<br/> 郑清来忙慌张开口,“陛下,臣绝计不敢……”<br/> “行了,玩笑话而已,你就是小心。”皇帝今日明显很开心,浑不在意道,“你多了个儿子,朕哪里有阻拦的道,刚好给裴卿多一门喜。”<br/> “多谢陛下,多谢、”裴厌辞笑着看向郑清来,“义父。”<br/> 郑清来嘴角的笑意僵住了。<br/> 这一刻,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被算计了。<br/> 裴厌辞想要的,从来不是简单地恢复良籍——那样还是白身,一切从头来过,他怎么可能甘心。<br/> 他谋的,就是一个世家子的身份。<br/> 顾九倾逼他当男妾,倘若失去端午这次机会,他将永远困在后院的一亩三分地中。<br/> 棠溪追拿假身份与他合作互换,可只要他还有一天用着那个假身份,他就要受制于棠溪追一日,永远低他一等。<br/> 看似对他好的两个选择,怎么比得过他自己的选择。<br/> 棠溪追依旧一袭红衣,坐在御座下首,神色莫名。<br/> 惨白得毫无血色的指腹在轻轻捻着,似乎在感受着握在手里断了风筝的线,又似乎在回味,已经逃脱出笼的鸟儿最后残留的气息。<br/> ————<br/> 庆宁五年五月初八,大陶帝王裴厌辞突兀出现在世人眼里,因为击鞠赛的成功,大宇皇帝初时许以他国子监闲职……从这一天起,大宇繁华的美梦被击碎,一个两百多年的王朝开始走向他的终点,并在湿腐溃败的残躯中孕育出一个更加伟大的盛世王朝。<br/> ——《大陶梦始考》<br/> ****<br/> 殿前阶下,裴厌辞坐在那里,小心翼翼地撕开手心的纱布。<br/> 之前的伤痂早已磨破,伤口在之后比赛的对抗中溃烂愈发大,流出血水和黄脓又干燥,如此反复下,手上的纱布早已和伤口黏连在一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