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门“砰——”地一声被甩上。沈珏这回是真动了气，索性就离开了院子。柳延听得吵闹，又听见摔门声，晓得是沈珏方能做出的举动，一边奇怪许明世为什么存心招惹他，一边想着木门该修了。这时许明世抹着油乎乎的嘴就过来了。<br />\n他偷嘴什么不好，大清早正是调理肠胃的好时候，他偏偏要去喝昨晚剩下的一锅鸡汤，油腻厚重，也难怪沈珏会生气。<br />\n沈清轩养沈珏的时候，尽管有伊墨呵护，但幼年遭灾，身子骨比常人就娇弱许多，所以时常调理。沈珏也一并学了许多饮食之道，自打照顾他们开始，对饮食方面也就格外用心，总是小心翼翼，不愿意出任何差错。对许明世，沈珏也不偏心，一并好生照顾。<br />\n偏偏许明世，也不知中了什么邪，非要用此挑衅，也难怪沈珏会甩门。<br />\n这可真是好心被当成驴肝肺了。<br />\n柳延端着木盆，刚想问许明世到底是为什么，结果老头儿手指上白光一闪，甚是欣慰的自语了一句：“总算赶走了。”<br />\n木盆落在地上，热水哗啦一下铺开，黄土被打湿，柳延闭眼倒地前只来得及想：到底是沈珏喊过叔叔的人。<br />\n所以知道如何能轻易激怒他。<br />\n许明世堪称轻快地将柳延摆平，将他放在院中的竹椅上，还拿了件外袍给他盖上，很欢快地道：“兄弟，早上太阳不错，多晒晒身体好。”<br />\n可惜柳延听不到，只能毫无意识地趴在石桌上晒太阳。<br />\n小计谋得逞的许明世老脸笑成了一朵花，进了主家的卧房，一把掀开柳延未来得及折叠的被子，对着被子里那条蜷成一团睡觉的大蛇打了个招呼。<br />\n大概是他笑的太瘆人，察觉危险的黑蛇也不再发懒，抬头看了他一会，立刻就要下床去找柳延。可他再快也只是一条蛇，哪里是老道士的对手，一个术法就挡住了去路。许明世身手敏捷地把黑蛇抓在手里，这个举动让黑蛇很是犹豫，毕竟这么长的日子，早已混熟，所以咬不咬是个难题。<br />\n“别咬我，请你吃东西。”<br />\n许明世捏开他的嘴，将早已准备好的药一下子就塞了进去，其出手迅捷灵敏，动作如风，根本没有老人的迟缓，快到寻常人根本看不清。黑蛇现下只是最普通不过的一条蛇，立刻就着了他的道，那东西进了食道，顿时就融化了，他想吐都吐不出来。<br />\n他还没来得及表示任何对强行灌食的不满，顷刻就与柳延一样，什么都不晓得了。<br />\n等沈珏消了气赶回来时，一切已成定局。<br />\n柳延伏在石桌上，昏睡不醒，身后房门大敞着，里面金光四射，绚烂到刺眼的地步，他立刻就朝屋里冲过去。<br />\n那金光却仿佛结成了一座坚壁，将他弹了回来。<br />\n“许明世！”<br />\n此情此景，沈珏顿时明白过来，本能的大吼一声，却知道一切已经来不及。<br />\n“缘生缘灭，大道自然，不必挂怀。”<br />\n身后突然传来声音，沈珏骤然回头，门外不知何时站着一白须老仙，气质超然，眉眼熟悉。沈珏认识他，是他施法让爹爹恢复三生记忆，也是他带走父亲。<br />\n“你来做什么？”沈珏问。<br />\n“来收他魂魄。”老仙看得出他对自己的厌恶，却微笑道：“他要你父亲做人，代价是魂飞魄散。然他有事未尽，这魂魄还散不得，我自然是来替他重凝魂魄。”<br />\n老仙说着眨眨眼，突然有了许多快活的模样，“那就是他将来的事了，跟你有甚好交代的？”<br />\n沈珏愣了一下：“重凝魂魄，那他下辈子还能做人吧？”<br />\n“那就不是你的事了，”老仙说，“总之他还在，哪能让他这么轻易没了，他砸了我一坛酒还未讨回来呢。”<br />\n沈珏听了，也不知想了些什么，良久方道：“也不知道还能不能遇上。”<br />\n老仙目光停在他脸上，又缓缓移开，看着那笼罩在金色光芒里的屋子，道：“施法完结还有些时候，还有一事，倒是与你有关。”<br />\n“嗯？” <br>\n\t\t\t', '\t')('\n“小蛇儿嘱托过的，你若将来无处可去，可来我门下修行。”<br />\n“父亲说的？”<br />\n“我与他是千年道友，他有所托，我自然不好推辞。来日你想好了随时可来找我，去哪里找，你也知道。”<br />\n“我不会去的。”沈珏断然拒绝，等了等突然又道：“我这里倒是有一熟人，松树修成的精，树本无心，修行本就艰难，他却两百多年就修成人形，可见根骨奇佳，你愿不愿意收去？”<br />\n老仙一时未答，沈珏以为他不愿意，见状就不再说什么。<br />\n“也罢，那松树精我也知道，这件事结了，我就带他走。”老仙说，“至于你，来日想来我还会收你。”<br />\n他如此做派，由此可见坦荡，沈珏对他的恶感减轻许多，笑了笑，轻声道：“我才不修行。做妖有什么好，你做仙，有意思吗？”<br />\n老仙没料到他会这样一问，诧异之下回过神，立时“哈哈”大笑起来，朗声道：“我倒觉得有意思的很。”<br />\n“哪里有意思了？”沈珏问。<br />\n“至少可以帮帮你们这些堪不破的小妖精，不是吗？”<br />\n沈珏顿时无话可说。<br />\n正说话间，那刺目的金光渐渐消退，逐渐暗淡，老仙摆摆手不再闲谈，不知从哪里取出一块黑色小布来，那小布在他手中变成一个口袋，他伸手进去掏出一件不知是何材质的绯红八卦炉，朝着上空抛起。红炉的阴阳鱼旋转着，在金光彻底黯淡下去之前，沈珏似乎看见隐约一些白影，被吸入炉中。<br />\n“好了。”老仙将东西收回口袋，又将口袋折叠成巴掌大的黑色小布，一副终于忙完了的样子，惬意地仰头望了望天空，“我该走了。”<br />\n“多谢。”沈珏说，郑重地做了个揖，躬身行礼。<br />\n“免了，”老仙道：“来日再见，我请你饮酒，那时不要推辞就好。”<br />\n沈珏虽然觉得他这话没头没尾，却也点了点头。<br />\n老仙笑了笑，看着那房门大敞的木屋，忍不住冲着那寂静的屋子吆喝了一声：“小蛇儿，所托之事皆已做到，你我缘尽于此。将来如何，自己修了！”<br />\n那屋子里一时并无人声，直到老仙已经走远，沈珏方听见一道久违的声音，懒洋洋的语气回道：“知道了。”<br />\n第99章 卷三·三十二（完结）<br />\n柳延醒过来时发了好一会的呆，趴在石桌上想起之前的事，低头看了看脚边，先前那盆泼掉的洗脸水还是湿漉漉的淌在地上。于是他眯起眼看了看天，太阳的方向表明他并没有昏睡多久。站起身的时候身上的布袍自然地从肩膀滑落了，柳延蹲身拾起，脸上这时才显露出两分悲恸来。<br />\n那袍子正是许明世的。他想，这个人从此不再了。<br />\n很奇怪，他这个时候并没有想起伊墨的事，一点儿也没有。脑子里只是一闪念了一下，想着他可能恢复了，但只是一闪念。紧接着浮现的尽是许明世的脸。<br />\n从年轻狂妄到老时的密纹叠嶂，中间几乎是没有任何过渡的，就倏忽这么一下子，仿佛只是一眨眼，他就老了，接着消失于世。<br />\n柳延不自禁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自然是光洁的，一点纹路都没有。这个院子里，无论是他还是沈珏，都是一张年青的脸，尚有许多大好年华。只有许明世一人，被岁月摧残成一张老脸。柳延这样想着，在院子走了几步，循着许明世往日的足迹，看花和鸟，看蚂蚁和蝴蝶。走着走着就停下来，柳延蹲下身，仿佛一下子不堪负荷似地把自己蜷了起来，缩在许明世晒太阳的墙根，心想真是对不起。<br />\n究竟对不起什么，柳延都说不清。只晓得许明世没了，最后一面都没见上的没了，这个世上，他又少了一个牵挂的人。这样想着的时候，心中悲伤也不知从何而来，让他难受的很。说起来他的三世轮回，好像从来都是个薄情的人，尽管他从不缺少义气，也从不吝啬帮扶别人，但真正走进他心里让他挂念的人，到今天都屈指可数。<br />\n他总是清醒惯了，又谨慎太过，与人交际都是进退有度，滴水不漏，像个圆一般不露棱角，也就没有破绽地固步自封，所以没人能打开他的硬壳潜进他的世界，能进来的都是他自己亲手放进来的。如今又少了一个人，他难过的没有一丝作伪，红着眼圈埋脸在腿上，就保持着这个姿势，也不知坐了多久。<br />\n沈珏打了热水从厨房里出来，瞄见缩在墙根底下的柳延，迟疑了半晌才靠过去，蹲在他身边。<br />\n“爹。”沈珏喊。<br />\n柳延仿佛没听见，迟迟不动，沈珏又喊了两声，才听柳延带着鼻音问：“他衣服换了么？”<br />\n“换过了。”沈珏说。 <br>\n\t\t\t', '\t')('\n柳延这才抬起头，眼角倒是红着却未见泪痕，想是蹭的干净，不肯让人看。站起身，柳延端了一旁的热水朝房里走去，他应诺过，亲手操办他的身后事，让他体体面面的走完这一生。<br />\n进了房，绕过一扇美人屏，才看见一人坐在床沿，正替躺在床上的许明世整理鞋袜。那样黑衣散发，狂荡不羁的背影，除了伊墨还会有谁。<br />\n柳延手上颤了一下，那盆中热水便荡起了涟漪，润湿了一旁搭着的白巾。<br />\n伊墨回过头，只望了他一眼便低下头去继续手上的事，神态是未有过的专注肃穆。柳延也不吭声，走到一侧放下盆，拧干了白巾后过去替许明世净脸。<br />\n先前许明世故意激怒沈珏饮下的鸡汤还有许多油渍在嘴边，连胡须都粘上了，油光可鉴。真正是一眨眼的事情，刚刚还中气十足，蛮横不讲理的将沈珏气的几乎跳脚，转眼已经身体变凉。<br />\n并且再也暖不回来。<br />\n柳延仔细替他理过胡须，拭净了油污，又将他一头乱发理顺，梳成发髻。穿着一身合体新衣的老头儿闭目安详的躺在那，看起来倒是有许多和蔼可亲之相了。<br />\n接着便是入殓。点了香油纸钱，长明灯日夜不灭，在棺木旁立着，日日夜夜都有人守在棺木旁，烧纸或续灯油。<br />\n只是不同于俗世里的白事，这里没有哭嚎也没有声乐，一切都是沉默而寂静的。<br />\n这样便守过了头七。棺木入土。<br />\n坟前立碑，石碑上是简简单单几行字，有许明世的名与字，也有他们一家。<br />\n伊墨在坟前点燃纸钱，看着青烟与火光，在飞舞的纸屑里道：“许明世，我以为你不会这样做。”<br />\n是的，他不知道他会这样做。<br />\n他曾经想过很多，他有千年修行，明白凡事都有因果与定数，也知道自己功德厚重，将来或许会有转机，所以他留一条命，打回原形浑浑噩噩的活着。两千年来受他恩惠的人与妖都不算少，他虽不喜交际，性情淡漠，也未必不会有人相助，譬如老仙，何时没有帮过他。只是帮也帮的隐晦，毕竟宇宙洪荒，沧海复桑田，自有其规则来平衡，生或者死，起或者灭，即使是神仙也不能擅自改变。<br />\n只有等转机自己出现，老仙才能顺应天命的帮扶一把。<br />\n却始终未料到这个转机会应在许明世身上。<br />\n他等着转机，然后转机来了。来者是许明世。他们结识的那么可笑，却是这样的收尾。<br />\n“许明世，”伊墨摇摇头，又扔了一串纸钱烧起来，这才抚了抚坟前石碑，缓缓道：“你也该去见她了。”<br />\n很多事，伊墨都知道，他只是不爱说。比如许明世挂念的那只小兔子精，他很早就知道；又比如她的魂魄不肯转世，只管日夜坐在奈何桥边哭啼不休，烦的地府里的阎王都找人诉苦。<br />\n那还是季玖死后，他去闯地府时，听到的消息。<br />\n让阎王都头疼的哭啼，自然会上报，上报过后也会有仙家审检，她与许明世都秉性纯良，在世时又处处为善，自该有一个好结局，所以许明世，自然也不该魂飞魄散。<br />\n老仙顺应天命，聚了许明世的魂魄，让他重新来过，偿那小兔子的眼泪。也算是皆大欢喜。<br />\n伊墨站起身，将沾在身上的余挥拍尽，对柳延道：“走了，回家。”<br />\n这个时候，柳延才真正抬起眼，看向伊墨。这是自他恢复人形之后，他第一次认真看他。<br />\n仿佛初次相见那一回，他面对着那张脸，连呼吸都逐渐消隐不见，仿佛只要看到这张脸，连性命都可以抛弃。<br />\n他看了那么久，心里有那么多想说的话，最后也只是轻轻一句：“你真回来了。”<br />\n最后吐出来的，也只是这样一句云淡风轻的话。<br />\n正因为还能看见，还能彼此相望，这世间就没有什么不可以让他云淡风轻。<br />\n“回来了。”伊墨答。<br />\n“回来就好。” <br>\n\t\t\t', '\t')('\n伊墨望着他，淡淡问道：“如果还有波折，你还等吗？”<br />\n——如果还有波折，还要等吗？<br />\n柳延几乎是立刻颤了一下，但他很快就平静下来。<br />\n他只能等，这是没有办法的事。<br />\n从遇上他开始，他就无法劝自己半途而废，他喜欢他，那是即使再绝望，只要想起他就能微笑、就能存活的喜欢。这本身就是一个死结，辗转三世也解不开。<br />\n心之所向，无有选择。<br />\n“我等的。”柳延说。 <br>\n\t\t\t', '\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