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 <p> 沈珏无话可说，妖精活太长了确实不该，尤其是他这样同凡人牵扯太多的妖精，走到哪里都有上赶着来喊祖宗的孙子们。</p><p> 然而又能如何呢，他又不能将这些孙子们都宰了干净，只好笑一笑。</p><p> 纸鹤一路入了宫，停在御书房的窗棂前，用喙尖叩了叩。里面亮着烛火正案牍劳累的皇帝陛下打开窗，它便飞了进来，停在桌案上把自己展成了一张摊开的纸。</p><p> 被皇帝两根手指夹起来看完，送到烛火上变成了黑灰。</p><p> 一旁伺候的宦官端着热茶奉上来，一声不吭。</p><p> 皇帝噙着笑挥手道：“不用，朕不气。”</p><p> 宦官：“是。”</p><p> 皇帝：“毕竟是朕的亲弟弟。”不能夷九族。</p><p> 宦官：“陛下该歇了。”</p><p> 皇帝：“召秦相来。”</p><p> 还要给弟弟退婚想个好说辞，幸好当初只是私下议婚，不曾定下。</p><p> 不提昙薮给他阿兄留下的烂摊子，沈珏带着他走了片刻，便将他丢下了。</p><p> 哪怕是个有修行在身的凡人，也没本事随着他一夜走遍半个赵家疆域，想到山林孤村里还留着两个半大孩子，沈珏毫不客气将赶上来认亲的孙子抛下，说好汇合的城镇，便先行离开。</p><p> 天还未亮，昙薮孤身一人站在荒郊野外，打着旋儿的寒风吹过，拂起他的僧袍瑟瑟发抖，他仰头跟着天上星星，大致朝着北斗方向前行。</p><p> 天色大亮时沈珏回到村庄，院子已经被大雪封了门，两个半大小子在屋里嘀嘀咕咕，屋外的狗腿子在雪坑里一边扒门一边哼哼唧唧地陪他们。</p><p> 苏栗手上抓着一把草木灰，在屋里扬的遍地都是，煞有其事地盯着灰土沉吟，“他去的太远了我算不到，不过午前肯定会回来的。”</p><p> 葱生捧场：“太厉害了，你还能算什么？”</p><p> 苏栗骄傲道：“我师门什么都能算！以后你也能学到。”</p><p> 葱生满脸崇拜，叹道：“这么厉害我也能学会吗？那你算算祖宗给我们提什么吃食回来，我饿了。”</p><p> 苏栗闻言又扬起一把灰，还没来得及说话，木门被推开了，风雪卷进来，一把不曾落地的灰土扑了他满脸。</p><p> 苏栗：“呸呸呸！”</p><p> 葱生：“阿嚏！”</p><p> 狗腿子：“汪！”</p><p> 沈珏：“你怎么不算算屋顶什么时候被积雪压塌？”</p><p> 饭食过后两个小子便举着笤帚爬上了屋顶，一人一半分好地盘清扫积雪，狗腿子上不去，在屋檐下围着木梯着急的转圈，被扫下来的积雪砸的嗷嗷乱跑，跑不远又返回来继续挨砸，谄媚的很对得起它的名字。</p><p> 下雪，扫雪，下雪，又扫雪。</p><p> 竹扫帚的刷拉声里，一年过了。</p><p> 套好的车架收拾齐整，雪化后湿润的泥土被轱辘轧出两道长印，瘦长黄狗走在车辙中间，冲着车棚口放下的绵帘哼唧出哭泣的长音，葱生红着眼圈埋在苏栗怀里，两个人摁着鼻涕，拖着哭音轰它：狗腿子快回去，别送了。</p><p> 尔后黄狗在路口蹲坐下，目送他们离开这座小小村庄。</p><p> 阳光将它的剪影，拉的老长老长。</p><p> 青草从泥里探出一点尖尖的头，深处的虫也在逐渐松软的地里钻来钻去的时候，昙薮终于赶上了他们。</p><p> 一身白袍已经变成了灰袍，锃亮的秃头也长出了弯曲的短发，倒还是很白，也不知这两个月里，是什么让他放弃了秃头的坚持。</p><p> 他脸上依然挂着笑，却不再像香火供奉里拈花微笑的菩萨。</p><p> 他匆匆而来，冲三人作揖，道：“我又要走了，特意来说一声。”</p><p> 沈珏问他：“去哪？”</p><p> “西南封地。”</p><p> 仿佛专意来说这四个字，再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说完又行了礼，这就告辞。</p><p> 这是沈珏见他的最后一面，至此世间再无昙薮和尚，多了一位襄王。</p><p> 西南地处山林，部族繁多，互为犄角，又争端不休，每年死于争斗的部众不计其数。</p><p> 他一生未娶妻，未生子，将西南治理成另一个鱼米之乡，修道路无计，纵横交错的道路直通城镇和各处乡村，遥遥通向内地平原，使政令通达，建官学，兴法制，增商税减民赋，偏壤的西南繁华堪比皇都。</p><p> 自他辞世后，西南再没有王，只有刺史，遵遁他留下的条例治理，使赵家王朝西南无忧。</p><p> 只是沈珏不知，白发弯弯曲曲散落在枕上的襄王躺在榻上时，做的最后一件事，却是折了一张纸鹤。</p><p> 纸鹤刚折好他便咽了气，没来得及被点化的纸鹤无法扑扇着翅膀将自己送到沈珏面前。</p><p> 那是一张字迹颤抖的不成形的字条。</p><p> 上云：终不负祖宗教诲。</p><p> 天气晴好。</p><p> 拉车的红马甩着尾巴嚼着麦糖，慢悠悠地往前走。</p><p> 车厢里的棉帘换成了单薄布帘，青帘半卷，葱生翘着腿倚在铺盖上，嘴里嚼着糖，手上卷着书晃悠悠地看，身侧是同样翘着腿的苏栗。</p> ', ' ')('\n <p> 两年过去，两人都窜了一截个头，从前的小车厢几经改造加阔，一路增添了不少物件，依然能容他们玩闹。</p><p> “今天是你生辰呢。”苏栗翻了一页书，“晚上进城给你过生辰？”</p><p> 葱生看着书，眼皮都没动地回答：“没忘，不去。”</p><p> “过生辰好歹热闹一下呀。”</p><p> 葱生把书叩在脸上，幽幽叹了口气：“我一想到将来还要过几十次上百次的生辰，就觉得怪烦人。”</p><p> 苏栗从来也没想过这种事，让葱生一说，才恍惚想起来自家师门里，最短寿的师叔师伯也活了两百多岁。</p><p> 想到他这一辈子，要过几百个生辰，突然觉得一点惊喜都没了。</p><p> 原本打算欢欢喜喜蹭顿生辰宴的苏栗蔫头耷脑,静了片刻探出头问沈珏：“沈祖宗，你比我师父年纪还大呢，活这么久是不是过生辰挺烦？”</p><p> 沈珏坐在车架上闭眼假寐，闻言撩起眼皮，不紧不慢地答：“不烦，过着过着就忘了。”</p><p> 忘都忘了自然就也无从烦起。</p><p> 说着转过身，用马鞭在苏栗脑门敲了敲：“问我没用，我是个妖，妖类一睡几十载，哪里还要过生辰。”</p><p> 行叭。苏栗捂着额头退回车厢，把自己瘫成一条风干的咸鱼，有气无力地下了决定：“不管怎么说，还是要吃份长寿面，葱生才满七岁呢。”</p><p> “好。”葱生无所谓地点点头，扯高嗓子喊：“祖宗，你找个有流水的地方停下，我和狸奴捡柴，你就在外面给我做顿面呀。”</p><p> 沈珏应了一声，马车晃晃悠悠，走到日头偏西，他们在一处野地里停了下来。</p><p> 溪水潺潺，草地上密密匝匝开着的各色小花正在缓缓收起花苞，不远处正是一片山丘，长了些高低交错的树木，还有一片繁茂的矮灌木。</p><p> 沈珏勒住马缰跳下车架，苏栗翻出柴刀挂在腰间，率先奔向山丘的野林。</p><p> 葱生则爬上爬下，从车厢里搬运锅碗。</p><p> 在路上已经走了近两年，三人都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沈珏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份闲情，让他们俩在自己身边呆这么久。</p><p> 约莫是年纪大了，就喜欢这些活泼生动的小玩意儿，养在身旁也不费力，吵吵闹闹的在耳畔围着他打转，有他自己不具备的鲜活气。</p><p> 三人各行其是，只有被解了车架的红马拖着缰绳，无所事事地摆着吃草的姿态，从葱生左边绕到右边，四只白蹄子时不时踢一下，提醒自己的存在。</p><p> “今天的糖已经给过你了。”葱生摸摸它的鼻子，认真道：“再吃就过了。”</p><p> 说完也跟着去拾柴。</p><p> 红马原地停了片刻，抬腿悄咪咪跟在他身后，泥土松软，马蹄无声，趁他蹲下身不注意时，冷不丁一脑袋将他顶趴在地。</p><p> 地上的青草恰巧戳进鼻孔，戳出一串惊天动地的喷嚏，葱生瞬间涕泪横流，捂着脸觉得这马兴许是不想活了。</p><p> 正好狸奴对马肉滋味好奇，不如赶在生辰这天，顺手替他达成心愿。</p><p> 不知自己离盘中餐又进了一步的红马毫无收敛地靠过去，低头专注地用大牙啃着葱生的荷包，试图把荷包弄开，吃到里面的小甜嘴。</p><p> 荷包主人一个翻身爬起，恨恨地解下鼓囊囊的布袋，在红马湿漉漉大眼睛的注视里，喊着祖宗，把荷包腾空扔了过去。</p><p> 满满一荷包的麦芽糖，泛着清甜，遥遥扑进沈珏手心，只留下空气里的余香。</p><p> 红马：“……咴儿咴儿！”</p><p> 它被活活气出了驴叫。</p><p> 一边叫着四蹄乱蹬，踏出无计草根，留下数个小坑。</p><p> 抱着柴火走来的苏栗幸灾乐祸地冲红马道：“该！”</p><p> 红马：“咴儿咴儿！咴咴聿！”</p><p> 苏栗把干柴放下，扭头得意地冲它道：“嘿，你随便骂，反正我听不懂。”</p><p> 自从这匹找上门拉车当苦力的红马替代了原本买来的两匹驽马，时不时就要闹上一场，沈珏心静如水，认真地坐在溪边岩石上徒手和泥。</p>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