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t屋内再度陷入寂静。<br />\n徐志怀呼气，转身缓缓踱回椅上。<br />\n指尖的一支烟抽尽，他伸手取第二支，递到唇边。薄唇含住细烟，仿佛抿住一片娇弱的花瓣，衔着它，一口接一口用力抽完。<br />\n“搞革命，搞他娘的革命。”徐志怀看着扭曲变换的烟雾，嗤嗤笑出声。“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br />\n说罢，他抛掉烟头，瘫在靠椅。<br />\n万分沉重，动弹不得。<br />\n第六十二章 千重山 （二）<br />\n苏青瑶挂断电话，倚在墙壁。<br />\n她呆呆望向矮柜旁的台灯，灯罩是拿印着纯黑花叶的植绒布改的，底下垂了一串串玻璃流苏。苏青瑶看着看着，情不自禁地伸手去勾了下，皮肤骤然一凉，还隐约有些刺痛。她收回手，发现手心留下了几道淡粉色的印。<br />\n现在这样，究竟算什么呢？苏青瑶问自己。<br />\n恰好这时候，谭碧换好衣裳出来。她见苏青瑶失魂落魄的模样，顿时收敛了笑颜。“怎么了？徐老板说什么了？”<br />\n苏青瑶缓过神，若无其事地冲她笑笑。“没事，我们走吧。”<br />\n两个男人早已等在楼下。<br />\n苏青瑶挽着谭碧下来的时候，于锦铭正跟贺常君闲聊。<br />\n他没打领带，一件衬衫，配卡其色的亚麻裤，棕色皮鞋，活脱脱是好莱坞电影里流行的富家子。夏日将尽，夜晚仍有暑气，他聊到半途，大抵是嫌热，便将衬衣袖子挽到胳膊。两条健壮的小臂露出来，肌肤在晕黄路灯下，有着近似蜂蜜水的色泽。<br />\n苏青瑶心悬悬的。<br />\n她抬手，来回摸了摸脖子，总觉得颈窝睡着一只小虫。<br />\n“于少，贺先生！久等啊。女儿家出门慢，两位可别嫌烦。”谭碧还未走到两人跟前，便打起了招呼。<br />\n听见话音，于锦铭先是一愣，继而露出笑容，脚步轻快地迎上来。<br />\n“怎么会。有机会等谭姐出门，可是多少男人求不来的福分。”他道。<br />\n谭碧咯咯直笑。“就你嘴甜。”<br />\n苏青瑶碍着上回的不欢而散，没与他打招呼，反倒向不远处的贺常君点头示意。<br />\n于锦铭也有意没同她搭话。待几人走到那辆斯蒂庞克轿车旁，他拉开车门，请苏青瑶入座时，赤裸的手臂忽而半环住她，没完全贴上来，似有若无地靠着后腰。<br />\n“小心，别撞到头。”于锦铭弯下腰，嘴唇快贴到头顶的发丝，声音小小的掠过头顶。<br />\n苏青瑶淡淡应了声，弯腰钻进车内。<br />\n几人乘车到今年新开业的国泰电影院。这儿算上海最高档的电影院，背后的资方是外商，放映的影片也大多是外文片，主打派拉蒙影业和米高梅公司出品的美国大片。下了车，由于锦铭领头，带几人到座位。谭碧与苏青瑶坐中间，两个男人被拆开，各坐一边。<br />\n“放什么呀？可别是我看过的。”谭碧道。<br />\n贺常君答：“西线无战事，战争片。”<br />\n“没趣，我才不爱看打仗。”谭碧埋怨。她在贺常君跟前总有一种可爱的刁蛮。“中国打的仗还不够多？你还逼我看电影里的人打打杀杀。”<br />\n贺常君笑笑，摘下眼镜，没说话。<br />\n看完片子出来，谭碧喊饿，众人便就近找了一家小饭馆吃饭。里头的桌子油腻腻的，不大干净，好在大家都不挑，各自拿抹布将跟前的区域擦了一遍。<br />\n点完大菜，谭碧又要了一壶热酒、一盘马兰头拌香干和一碗盐水毛豆。贺常君加了一份冷的猪头肉，再要堂倌去后厨拿两个生大蒜来，说要下酒吃。于锦铭要开车，不敢喝酒。他问苏青瑶吃什么，苏青瑶想了想，说要半块熏鱼。<br />\n冷菜上的快，堂倌到后厨煮了酒，便端着菜碟过来。几人喝着酒，吃着小菜，聊了会儿方才的电影，关于最后的蝴蝶，关于战争。聊着聊着，大概是觉得聊战争太严肃、太沉重，便慢慢转了话头，说起编故事。<br />\n谭碧说她有个故事，讲的是一个有钱人家，家里的男主人已经老了，但续弦的妻子还很年轻。男主人的亡妻留下两个儿子，长得都很端正。因为男主人常年不在家，时间一长，小妈妈耐不住寂寞，就跟她的继子发生关系……<br />\n贺常君听到半途，没忍住，噗嗤笑出声。<br />\n“怎么了，怎么了，这多有意思。”谭碧使劲推了下贺常君。“你呀，高高在上久了，根本不知道咱们小市民爱看什么。这继母和继子搞在一起，多抓人眼球！要我说，还得有兄妹阴差阳错相恋，多年前的旧情人死而复生。”<br />\n“行行行，”贺常君连忙赔笑。“是我迂腐了。”<br />\n于锦铭也调笑。“又是母子乱伦，又是兄妹乱伦，就算常君不迂腐，电影检查委员会也不见得能给你拍。”<br />\n“你还有脸说。前些年，检查委员会那帮老顽固说什么怪力乱神，不利于社会发展，把武侠片全禁了。火烧红莲寺有多好看，他们怎么就不懂呢。”谭碧酒有些上头，边说，边吐着毛豆壳。“日本人拳头硬，不许上海谈抗日，也便算了，那武侠片碍着谁了？真是气死我了。”<br />\n“好了好了，不说了，尝尝熏鱼。”苏青瑶赶忙打圆场，手里的筷子扒开一块熏鱼，喂给她。<br />\n贺常君掰着大蒜，一瓣瓣嚼着，忽而冷冷笑了声，说：“这世道真是怪，指不定哪天发发牢骚，也得被特务连夜捉去问话。”<br />\n“谁都不想打仗，北伐才结束几年。”苏青瑶淡淡说。“打仗是要死人的。”<br />\n“人总是要死的。”贺常君说。“苏小姐，我绝非战争的狂热爱好者，但人总要对未来怀抱美好的理想。倘若将来，一百年后，站着我脚下这片土地的中国，依旧过着和现在的我们一模一样的生活，未免也太可悲了。”<br />\n“所以呢——贺先生，你的理想是什么？”苏青瑶直勾勾望向他。<br />\n贺常君停下掰蒜的手。<br />\n“回东北。”沉默片刻，他轻轻说。“回松花江畔，找我的爹娘。”<br />\n此话一出，席间顿时陷入死寂。<br />\n于锦铭脸色不大好。<br />\n还好堂倌端黄鱼汤上来了。<br />\n于锦铭起身，给其他人舀汤。<br />\n一阵沉默过后，也不知是谁先开口提了个别的事，场子才渐渐暖起来，后来他们又聊了点其它乱七八糟的事。<br />\n苏青瑶喝酒容易上脸，几杯下肚，面颊悠悠然浮现一抹酡红。<br />\n酒瘾上来，烟瘾也跟着往上冒。<br />\n吃到差不多，她起身，想出去找卖烟的铺子。<br />\n于锦铭察觉她要出去，就拍了下贺常君的肩膀，又指向快喝醉的谭碧，示意自己也要出去，叫他照顾好谭碧。<br />\n贺常君点头。<br />\n于锦铭跟苏青瑶出去，看她站在路灯边。苍绿色烂花绒的旗袍如同枝蔓，一直长到脚背，在路灯下，像误入了亚马逊丛林，交错的绿叶间零零碎碎筛出些光斑，看得到，摸不着。于锦铭望着，觉得自己有点着迷了，他想起初见她，也是这种感觉，飘飘忽忽的。<br />\n这是一柄螺钿扇，一些丛林里漏下的光斑，一个很早就嫁了人的女人。<br />\n苏青瑶察觉到于锦铭的脚步声，转回头，同他道：“我出来透透气。”<br />\n于锦铭看出她是烟瘾犯了，垂眸笑了笑，走到她身侧。<br />\n他拿出女士抽的小仙女牌薄荷烟，弹出一支，递到她唇边。苏青瑶肩膀靠着路灯杆，仰起头，愣了下。<br />\n“抽吧，专门给你带的。”于锦铭道。<br />\n她望着他，慢慢张嘴叼住细烟，含在唇间。<br />\n于锦铭熟练地掏出打火机，替她点了烟。<br />\n苏青瑶耸肩，深吸进去，又抬手夹住烟，对着他慢慢地吐出来。<br />\n烟雾消散在两人呼吸间。<br />\n她笑了。<br />\n“刚才常君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于锦铭说。“他难得喝酒。”<br />\n苏青瑶晃晃脑袋。“贺先生其实是个很坚定的人，像基督教里的殉道者，不怕死，只怕理想崩溃。我也能看出来，他因为你和我的事，对我有些意见，只是碍着你和阿碧，没表现出来而已。”<br />\n“这是我俩的事，他管不着，你就当他在放屁。”于锦铭急忙说。<br />\n苏青瑶垂眸一笑，不说话。<br />\n又是一阵沉默。<br />\n于锦铭静了半晌，叹了口气，哀恳似的开了口：“瑶瑶，那天我回去之后，想了很久······我越想越搞不明白，你究竟把我当什么呢？”<br />\n苏青瑶垂下头，指尖微微发抖，连带细烟也在指缝起起伏伏。“你就当是一个贵妇人想派遣无聊，玩弄了你吧。”她自暴自弃似的说。<br />\n于锦铭默然。<br />\n也不知静了多久，他开口。<br />\n“我知道的，瑶瑶，我知道你还在乎他。”他声音压得极低，喉咙发出隐约的嘶嘶声。“可我爱你。你明白吗？哪怕你对我说，你只是要拿我气他，随手拿我当工具跟他玩激将法，我也不忍心怪你……我只爱你一个。”<br />\n第六十三章 千重山（三）<br />\n苏青瑶垂眸，沉默地弹走烟灰。<br />\n一粒烟灰落在她的指甲盖上，肉粉色的指尖，缀着点浅灰。未等于锦铭抬手去擦，她就转过手腕，漫不经心地将灰尘吹去了。烟头也被吹了两下，暗红的火光缓慢地蚕食着细烟，忽明忽暗，仿佛她指缝夹着一颗又小又可怜的心脏，正微弱地跳动。<br />\n于锦铭喉咙突得一紧，顿时有些喘不过气。<br />\n他怕极了她无端的沉默。<br />\n“瑶瑶……”他唤她。<br />\n苏青瑶支起肩，再度将烟递到唇边，深深吸上一口，又慢慢吐出来，丝丝缕缕的白雾，像菌丝聚集在她的唇畔。<br />\n“要是我想一辈子都这样呢？你打算怎么办。”苏青瑶抬眸，看着他说。“锦铭，难道你永远不成家，就这样陪我耗吗？”<br />\n“为什么不行？”他不假思索地反问。“如果我不能跟你在一起，成家又有什么意义？”<br />\n“我真搞不懂你哪里来的勇气，敢随随便便说这种话。”她突然将烟头摁在路灯柱子上，使劲旋了旋，似是恼了。<br />\n“有什么不敢！当着徐志怀的面我也敢说，我爱你，我非你不娶！”于锦铭道。“难道叫我像抓阄一样，随便娶个女人回家？与其过那种稀里糊涂的日子，倒不如一枪毙了我。”<br />\n“够了！”苏青瑶喊。<br />\n她转身，背对他朝前走了几步，又停下，但没再转回来。她两手环抱在胸前，站在那儿，手里夹着那支熄灭的烟，长长的影子从苔藓似的旗袍底一直爬到于锦铭的脚尖。<br />\n于锦铭呆呆望着足尖的黑影，只觉一阵凄惶。<br />\n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碰上了这么个女人，满是旧中国的婉转，又满是旧中国的优柔，可爱又可恶。<br />\n“你根本不明白我跟他结了婚是什么意思！这不是我跟你去了南京，就万事大吉了的。”又是一阵沉默后，苏青瑶搓揉着手里的细烟，开了口。“我太了解志怀了。他要是知道我和你的事，绝不会放过我。我要想走，只能抛下现在的一切，跟你私奔。锦铭，你是个男人。这种事落在男人头上，说不准还要被夸一句风流。可我呢？我会是一个没有和丈夫离婚，就跟情人私奔的淫妇，谁都能来糟践我两句的破鞋。那样，你的家人，未来军政府的人，会怎么看我？你想过没有？”<br />\n“我当然想过！”于锦铭几步追到她的身后。“我爹一向主张儿女婚事自由，他定不会为难你。我的兄嫂也都是通情达理的人。等我们去了南京，我到颐和路租一栋洋房，专供我俩住，你想干什么都行。至于那些社交场的人，你不必搭理。他们要是送请柬来，你就往垃圾桶一扔，当没看到。瑶瑶，只要你点头，我立马替你找律师，帮你打离婚官司！要是打不赢，大不了，我拿枪抵他脑门上，不怕他不签字！”<br />\n苏青瑶听了，心扑通扑通乱跳。\n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