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济一只手撑在案上,望着角落里蹲在一块儿逗煤球的子珩与小琳琅,对崔迎之说:“我打算下个月回乡了。”<br/> “这么突然。”崔迎之抬眼,顺着邹济的视线望向子珩,“子珩也跟您一块儿回去?”<br/> 邹济摇了摇头,抱怨道:“人老了,实在没什么力气跟着年轻人折腾,他如今又不学医,跟我着也是拖累。子珩有自己的志向,也有更好的去处。”<br/> “他选择习武也是为了您。”<br/> “我又不是老糊涂,当然知道。只是总不能让这小子跟着我一个半截身子要入土的老东西一块儿在乡下地方等死吧,他还那么年轻。还是把他交给你和屈慈,我比较放心。”<br/> “把他托给我们俩?”崔迎之挑了挑眉,“你也不怕屈慈直接把他丢去镖局打黑工,到时候这傻小子估计还会反过来对屈慈感恩戴德呢。”<br/> 邹济叹了口气,没说什么相信他们俩的话,只是转移话题道:“我看你的脉象也稳定下来了,就别总跟屈慈说自己记不清事了,省得他老质疑我的医术。你们两口子吵架,可别牵扯到我这个老头子头上。”<br/> 崔迎之最近已经不怎么吃邹济开的苦汤药了,该想起来的事情自然也都记起了个大概,只是她看屈慈好像也不是很着急的样子,便也没有主动提。毕竟偶尔跟屈慈拌嘴,她要是不占理,还能有失忆的由头能顶上。<br/> 这由头非常的无赖,但是效果极佳。<br/> 屈慈每次都会败下阵来,少数时候气狠了,会咬牙切齿说:“行。那等你想起来我们再掰扯这事儿。”<br/> 总而言之有效解决了很多矛盾。<br/> 崔迎之觉得这个借口可以用到天荒地老。<br/> 所以她并没有直截了当地答应邹济,而是寻了个话头将这事儿翻篇。<br/> 晚些送走了邹济与子珩,又送了小琳琅回家,崔迎之正要上楼去洗漱,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同正在擦桌子的屈慈确认:“明天是不是十五了?”<br/> 屈慈不知道一向不记日子的崔迎之怎么突然问这个,倒也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给予她肯定的答复。<br/> 而后就听她接着道:“我明日出去一趟。”顿了顿,她补充,“你也去。”<br/> 没等屈慈问她准备要去哪里,崔迎之便三步并两步地上了楼。<br/> 只是天公不作美,自半夜便开始淅淅沥沥地落雨,直至清晨雨势没有半分减缓的趋势。<br/> 按崔迎之那个嫌这麻烦嫌那也麻烦的性子,往常这种时候是绝不会迈出门半步的。可就在屈慈理所当然地以为崔迎之会改变主意留在小楼的时候,崔迎之却一反常态地收拾妥当准备出门了。<br/> 她站在门前,背着竹筐,向没有做任何准备的屈慈投以疑问的目光。<br/> 屈慈再一次向她确认:“外头雨好大,真的要出去吗?”<br/> 崔迎之点头。<br/> 当事人既然没有改变心意的苗头,屈慈只好妥协,他带上竹伞,接过崔迎之身上背的竹筐。<br/> 竹筐里不知道装了什么,沉甸甸的,很有分量。<br/> 两人一道出了门。<br/> 屈慈没能从崔迎之口中得知今日的去处,只好作罢,沉默跟着崔迎之走了一路,出了城,走上山头,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br/> 落了一夜的雨终于有了颓势,雨意渐消,待两人走上半山腰,来到了最初相遇的荒地时,雨水彻底止歇。<br/> 盛夏的荒山里,空气中腐烂的潮意与雨后的清新相互交杂,踩在铺满落叶的湿润泥地上,一阵哗哗声响起。<br/> 空旷的荒野之间,崔迎之隔着无形的屏障与那块镌刻着自己名字的石碑两相对望。<br/> 静默几息,她取出了装在竹筐里的东西。<br/> 是一把镐子。<br/> 她握着镐子的手柄,迈开步子,一步步走近,穿过无形的屏障,走到石碑跟前,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拂去了落在石碑的残叶。<br/> 经过雨水洗涤,整块石碑都被雨意浸透,镌刻在碑上的文字字样似乎比记忆中更鲜明。<br/> 崔迎之摸了摸碑上的名字,深吸一口气,起身,再没有犹豫,抬手举起镐子,狠狠挥落。<br/> 金石相撞。<br/> 石碑四分五裂。<br/> 一直以来将崔迎之紧紧囚困于过往的丝线似乎也随着石碑一道断裂开来。<br/> 迎来真正的解脱。<br/> 崔迎之砸了两下,觉得差不多了,扔下镐子,退后两步,拍去手上的灰尘,回头去看屈慈。<br/> 屈慈站在原地不动,只是看着她。<br/> 雨后初阳,光线恰到好处地淋了崔迎之满头,也淋到那满地碎石上,驱散了沉闷的潮意。<br/> 他看见崔迎之披着光,一步步朝他走来,畅意洒脱仿若凝成实质,在她身上流淌。<br/> 枯败荒野里,她是唯一鲜活不屈的生灵。<br/> 她扬起笑面,对他说:<br/> “好了,我们回家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