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想提裴致礼。<br/> 可是……<br/> 乔丰年把头埋进手臂。<br/> 过了好一会儿，郁启明才听到他沙哑沉闷的声音。<br/> “……四五岁的时候，我发过一场四十度高烧。很严重，险些要了我的命。我妈给乔简明一直打电话，打不通，找不到他人。”<br/> 那一年的冬天来得很早，雨水也格外多。<br/> 吹过了三天的北风，下了一场寒雨，气温降到了零度，五岁的乔丰年生了一场病。<br/> 乔丰年不太生病，他是个身体很好的小孩儿，所以这场来势汹汹的高烧让他的妈妈慌了手脚。<br/> 乔丰年其实早已经记不清那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他醒过来的时候，身边只有妈妈。<br/> 他妈妈抱着他，满身都是惊魂未定的恐慌。<br/> 小孩儿爱妈妈，小孩儿很懂事，小孩儿不哭也不闹，乖乖挂点滴吃药。<br/> 小孩儿对妈妈说：“我生病了，但是我很快就要好了。”<br/> 妈妈说：“好，乖宝宝。”<br/> 小孩儿吃完了药，拔掉了点滴，他抱着被子看了一圈病房，问妈妈：“爸爸呢我有点想他了。”<br/> 小孩儿也爱爸爸，他是在爱里面长大的孩子，从来不畏缩于表达爱意。<br/> 可是爸爸不在，甚至在他问出口之后，他妈妈的眼睛瞬间就红了。<br/> “怎么了？”小孩儿伸出手擦掉妈妈突然掉下来的眼泪：“妈妈，你怎么了？”<br/> 妈妈说：“妈妈没事。爸爸在一个……弟弟那边。”<br/> 小孩儿疑惑：“什么弟弟？”他又没有弟弟，谁家的弟弟？<br/> 妈妈抱着他，手摸着他的头，一直流眼泪却不给他解释。<br/> 乔丰年五岁，发烧到四十度，肺炎，住院四天，没见到他的爸爸一次。<br/> 然后，他被告知，他有一个“弟弟”。<br/> 他的“弟弟”也在生病。<br/> 就在这家医院里，他住在十楼。<br/> 他的爸爸一直陪着那个“弟弟”，所以没有时间过来看他。<br/> 乔丰年不理解，他不懂，他反反复复和妈妈确认。<br/> 反反复复得到同一个答案。<br/> ——爸爸在陪“弟弟”。<br/> ——“弟弟”。<br/> 乔丰年五岁，在住院的第五天，一个人偷偷跑出了病房。<br/> 他坐了电梯，一个人上了十楼，十楼很安静，走廊的灯亮得像是冬天的太阳。<br/> 十楼很冷，奇怪地没有一个人。<br/> 他走到了病房门口，垫着脚往里看。<br/> 病床上有个戴着口罩的小孩儿，他一个人低着头坐在床沿，人很瘦，头发剪得很短，他听到了门口的动静，抬起眼朝着乔丰年看来。<br/> 他们隔着一扇门对望。<br/> 五岁的裴致礼，苍白、细瘦、比乔丰年矮一点，不爱说话，像个哑巴。<br/> 乔丰年推开门，往里走了两步，好奇地问他，你是不是就是我的弟弟？<br/> 坐在床沿的小孩儿不说话，他垂下眼睛，看上去懒得搭理这个世界。<br/> 第74章<br/> 人的一生似乎都在竭尽全力攀爬童年时自己垒叠铸造起来的高山，这些高山形态各异，垂挂着能够剖开皮肉的尖利岩石，奔流着能够融化人脊骨的岩浆，而在攀爬这一座又一座的高山时，童年时的小孩儿会被这些岩石和岩浆逐渐摧毁，然后成为一个又一个坚硬又体面的成年人。<br/> 乔丰年的痛苦并不新鲜，人类跳脱不出“童年阴影”这一道怪圈，而所有的童年阴影，又九成九会将人引渡进那一个名叫痛苦的泥潭深渊。<br/> 在这个泥潭深渊里，痛苦是痛苦，幸福也是痛苦，好像世界上归根结底只存在着一种情绪，那就叫做痛苦。<br/> 所有一切情感的链接到了最终都只能走向痛苦，以至于所谓“圆满的幸福”成为了传闻中的事物。<br/> 可谁让乔丰年曾经一脚跨进过“圆满的幸福”，所以当一切幸福以摧枯拉朽之势被摧毁时，痛苦的反噬尤为激烈显著，他当然应该不甘心，他当然有理由仇恨那一个“破坏者”。<br/> 只是，郁启明想，乔丰年从一开始就仇恨错了人。<br/> 平川的日光透过彩窗，落到了那一盏浅浅的茶汤上，郁启明一边垂着眼看茶汤上的浮影碎光，一边做一个看似耐心的倾听者。<br/> ——乔丰年并不是一个很好的阐述者，他把过往拆分成了一个又一个细节，情绪大于事实。<br/> 从裴致礼毫无预兆的出现，到他父母感情的崩裂，从他的犹疑与茫然，到目睹乔简明对裴致礼无意识的偏爱与关心。<br/> 比起他自己的情绪，母亲的情绪才是扎根在乔丰年心底的藤蔓种子，母亲的不得解才是乔丰年的不可解。<br/> 或许在乔丰年的心底，他宁愿父母分开，可他们偏偏不离婚。<br/> 他们坚定地延续着这一段婚姻，并且发自肺腑地爱着他们的孩子。<br/> 这尤为可怖。乔丰年被苏照春和乔简明的婚姻捆绑，成为了他们婚姻的延续品和象征物，他眼睁睁看着父母的婚姻逐渐膨胀成了奇形怪状的诡谲事物，他逃脱不得，只能被父母的感情所折磨。<br/> 他被折磨得早就不相信爱情了。<br/> 他不可能会相信爱情，他也不相信婚姻。<br/> 他不相信忠贞，他甚至不相信时间。<br/> 所以，他不相信自己，也不相信郁启明。<br/> 郁启明对他而言只是一个半路出现的意外，乔丰年从一开始就“确信”这一段先天不足的感情最终会分崩离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