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间，检察官们视线再次落向他。<br/> 不得不说，徐家某些人够贪够腐，可从未涉政的这些孙辈，个个生的人中龙凤，无论外貌还是形象气度，真与上一辈的酒囊饭袋天差地别。<br/> 问题落下，录音器工作声嗡嗡。<br/> 斜前方的白炽灯照眼，徐羽树眼眶发酸发胀，他似有千言万语，未戴镣铐的手腕放在桌边松松交握，小拇指无意识磨蹭。<br/> 有记录员觉察，稍微留意，按照大概频率试着写几笔，得到一个字。他翻开名册顺着看了圈——查无此人。<br/> 那只能说明这个人与案子无半分牵扯。<br/> 他也没放在心，继续等方才那算不得审问的问题答案。<br/> “因为我的……”<br/> 曾经很好的朋友、叔叔家的弟弟、还是年幼胡闹偷偷拜过天地假的小妻子？<br/> 称呼在徐羽树嘴边打了滚边，他始终找不到合适的身份，最终沉默绕回接上话。<br/> “……他厌倦躺在水面看天空，他想看远山丛树孤星，他想知道月光最先照到的树有多高，会不会比徐家老槐树还要大。”<br/> 记录员笔尖一顿，但很快继续速记。<br/> “你很爱她。”<br/> 检察官们不知道徐羽树说得谁，潜意识默认话题中的“他”是女生：“清点结束前原则上你不能出省，如果那边实在是无法调出值班人员，出具申请后方可上报审批。”<br/> 徐羽树沉默。<br/> 他想在这里多待会儿。<br/> 听说徐钰鸣就在隔壁市，他想找他。<br/> “徐先生？”<br/> ——可他愿意见他吗？<br/> “好的。”<br/> 检察院的空气带着肃穆，徐羽树走出去两个路口，萦绕在鼻腔的油墨气息散去，他捂住鼻腔呼出团雾。<br/> 徐晋枟怎么说来着？<br/> 如果起底搜查没有徐钰鸣，他就要遵守先前约定离开人五年，徐羽树怕徐家审查波及到徐钰鸣，不敢光明正大露面，来到于川给的地址附近。<br/> 区与区的差异显而易见，过了天桥再往前走，城市光线顿时黯淡，灰扑扑一片待拆未拆的棚户区。<br/> 徐羽树停在公交站。<br/> 他看着，呼吸逐渐放缓。<br/> 如果每块区域都存在中心区，那以这公交站为圆点向外划分，各种小摊贩汇聚，吆喝声叫卖声，混合一起传出去近二里地远。<br/> 原本干净整洁的油柏路，由于常年被油烟食物熏染，很多区域呈现更深沉的颜色。<br/> 一块一块连起来，像是狗皮膏药，走起来脚步明显变慢。<br/> 徐羽树没几步就停下了。<br/> 他好久没有见徐钰鸣，已经忘记对方的身形与声音，哪怕两人擦肩而过，他能认出来的可能性几乎为零。<br/> 那为什么还要过来呢？<br/> 徐羽树掏兜，掏出来一把零钱，绕过车站来到背面，准备买半斤糖炒栗子带走，摊主示意他往前站，后面来人了。<br/> “我不是小孩子了，小钰吃糖。”<br/> 身后脚步传来，童声奶气。<br/> 徐羽树递钱的手顿住。<br/> 他大脑一片空白。<br/> 捕捉到熟悉名字，鼻腔重新嗅到检察院的肃穆气息，熏得他两眼几欲落泪。<br/> “半斤焦糖口味，还掺雪红果么？”<br/> 摊主动作麻利撑开纸袋，刚要封好口递过去，眼前忽然一暗，手中顿空，面前气宇不凡的男人突然快步去追，将那份并不重的糖炒栗子轻手放进瘦小身影提着的菜篮里。<br/> 徐钰鸣未发现。<br/> 反而是他牵住的孩子看见了，虽然还回应着妈妈的询问，可视线冷冷扫来，等看清冲自己比划嘘声的徐羽树后，她眼里情绪好像就如见过对方般惊讶。<br/> 她看看徐羽树，又看看妈妈。<br/> 现在想来，徐莺应该认出自己是谁，却没有声张。<br/> 时间过去太长、太久，他几乎忘记当天见到徐钰鸣时候的心情，唯独记得他快步向前，跟随人潮慢慢转身抬眼。<br/> “……”<br/> 他屏住呼吸。<br/> 直到人与自己擦肩而过，徐羽树脚步渐渐放缓，憋得肺部几乎要爆炸。<br/> 视网膜留下的影像清晰。<br/> 他一遍遍在脑海重复，心脏跳得快要从嘴巴吐出来，胃里翻江倒海，摘掉口罩帽子大口呼吸冷空气，死死按住胸口，不顾周围异样目光弓腰。<br/> 弟弟瘦了。<br/> 不是自然少吃的瘦，而是整个人因磨难受苦，生命力快要枯萎的衰败，脸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毫无生气，衣服很不合身，袖口都磨破了布，露出一截苍白手腕。棉袄空荡荡，远远看去像行走骨架，哪有半点人气。<br/> 至于旁边那个小孩子……<br/> 徐羽树第一眼瞧见她就喜欢不起来。<br/> 五官太像徐晋枟，如果月子里还无法分辨婴儿模样，周岁很能猜到她长大的五官。<br/> 没有实权，他自身难保，更何况在这节骨眼去护同样手无寸铁的弟弟？<br/> 徐羽树如战败丧家犬，拨开人群拼命往徐钰鸣消失的方向跑，街区杂乱，胡同接着胡同，岔路口多如牛毛。<br/> 他还没同徐钰鸣说一句话。<br/> 这一丢，就断联了六年。<br/> 直到徐晋枟打电话，让他赶紧去高速路事故地救人，徐羽树从单位宿舍床滚摔，来不及收拾妥当开着那辆破皮卡冲下山。到处鸣笛声、哭喊声、烈火烧灼噼啪声，混合成醒不来的噩梦。<br/> 徐羽树一次接一次地哆嗦。<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