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接受，便不会愤怒不甘；不愤怒不甘，便不会更痛苦。<br />\n但圈里的猪羊被宰杀的原因，不是长胖了、吃太少、太闹腾只有唯一一个原因人想吃肉。<br />\n但对强者的艳羡就像吊在驴子眼前的胡萝卜，好让它忍受拉磨的苦。<br />\n但接受不公忍耐欺压的驯顺，只会带来更大的苦，就像投枝于火的树。<br />\n吕周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他发现自己在哭。<br />\n在意生死，便会被生死牵引；在意外境，便会被外境牵引。人被环境裹挟，我们做不成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圣人，但你已经开始思考。<br />\n这算不上抚慰，但吕周却觉得心中的苦涩消解了许多。<br />\n他抹了把脸，道：冀地这么久只有我开始思考吗？<br />\n他不信只有自己开始想这些。吕周很清楚，自己不是聪明绝顶的人，否则之前也不会混到不得不去找食肉铺来寻生机的地步，他现在开始思考这些，也只是因为他见过了那一道因果判令。<br />\n冀地何其大也？岁月何其长久？<br />\n这么久的时间、这么大的地方、这么多的人，怎么会只有他才想到这些呢？<br />\n更何况，冀地之外不是这个模样！他们这些凡人便罢了，那些高来高去的神仙们，难道不会想要出去看一看吗？他们怎么会不知道呢？<br />\n他是无力的，但那些有力的人在想到这些后，为什么没能做出改变呢？就算都失败了，为什么一点声响都没有？还是说有人压住了这些声响？<br />\n吕周下意识打了个寒颤。<br />\n冀地像是一座被隔绝的孤岛。<br />\n浑沌不会让他的后花园出问题这是以前。<br />\n他喜欢把所有的东西都紧紧抓在手里，所有的让渡，都是撒下的饵，所有的忍耐，都是为了等待更大的鱼。<br />\n但他一直失去时，又能够违背自己的本性忍耐多久呢？<br />\n从玄清教，到幽冥，再到太阳星、道之缺、众生真灵，乃至现在的冀地，他一直在失去，每一网都落了空，只白白失去大量的饵。<br />\n现在他已不那么能够忍耐，但他也很难在冀地做得更多，诸天神把他限制得太严了。<br />\n大玄仍在落子。<br />\n现在，他、天神、浑沌形成了互相制衡的情形，但他不喜欢毫无意义的等待。<br />\n机会不是等待出来的。<br />\n浑沌失去的越多，就越难以忍耐。而等到浑沌终于无法忍受下去的时候，他必然会向着诸天神冲撞而去。<br />\n因为他可以从天神那里获得力量。<br />\n大玄在逼浑沌。<br />\n他要他打破这场无意义的平衡。<br />\n神庙是高旷而空寂的。<br />\n郗沉岸仍然没有得到答案，不过在换了黄泉摆渡者之后，冀地的情况反而比之前要稳定了不少。<br />\n当人们发现他们的阻挠不再毫无代价之后，就迅速的退缩了。除了个别利益相关的人与疯狂的信徒，大部分人都只会暗骂几句。<br />\n但也不必惊奇他们的退缩，这些冀地的普通人，本就是被浑沌像圈养猪羊一样调服得柔顺，有心争的人那便去争，不敢争的人那便进圈。做斗兽还是做肥料，这是他们唯二的选择。<br />\n而当这些人退缩之后，其他因神庙皆灭趁乱而起的冒头者、如食肉铺般乱起来前就开始兴风作浪的妖魔鬼怪、张皇乱来的修士们，在面对过几次墨书判令后，自然而然就知道该收敛起来了。<br />\n冀地的众生，实在是再懂得弱肉强食的道理不过了。<br />\n这种短暂的平和能维持多久尚不得而知，而神明似乎并没有借机给整顿出一个新的统治的意思。<br />\n郗沉岸还在想那个问题，但想到一点，就会又否定一点。在这许久之后，他不由得闪念：也许并不存在区别。<br />\n永无春的大雪还在下着，厚厚的雪云遮得天上看不见太阳，唯有透过云层的光在雪层与云层之间反射出茫茫的白。<br />\n这些光被云层洗得柔和，却又被雪染得清冷，照进空无一人的神殿里，在石头间流淌出静默而高邈的韵律。<br />\n身着墨袍的神明抬起眼，鸦黑的睫下露出一对孤冷幽深的潭：把门打开。<br />\n郗沉岸打开神庙的大门，他看向神明，但大玄已经移开了目光，既没有出门的意思，也没有看向门外。<br />\n是在等待什么吗？<br />\n郗沉岸往门外看去。他的目光穿过厚如浓雾的风雪，在遥远的雪原上，看见了一个小小的黑点，那是一个人？<br />\n一个捧着灯盏的，在大雪中跋涉的人。<br />\n丁芹捧着心灯，在大雪中艰难的跋涉。她点起心灯并不是为了感知周围，日光还照在这片雪原中，上神的允诺依旧生效，可是，如果没有这盏心灯护持，她现在的情况实在无力穿过雪原。<br />\n点灯法并不需要多少法力，是她少有还能使用得出的术法，就是靠着这个，她这一路才能有惊无险。<br />\n小小的心焰照出一圈暖光，将刺骨的严寒都挡在外面。<br />\n这片雪原很特殊，且不提外面还是草长莺飞这里却突兀出现一大片雪原的特异，在丁芹的感知中，这片雪原中没有灵机，这是一片真正的死地。<br />\n但当她看到这片雪原时，心中就想着，进去看看吧。<br />\n于是她就来了。<br />\n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出这片雪原，但就像之前一样，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登上大青山顶、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上神、不知道能不能解决连天神都解决不了的事，但是，<br />\n人这一生，是不是偶尔也会遇到一件哪怕明知道做不成，却也要试一试的事？<br />\n在冰冷死寂的大雪中，一捧小小的暖光，逐渐靠近了古老的神庙。<br />\n上神。<br />\n无尽的风雪在踏入神庙的那一刻止息。<br />\n神庙中，郗沉岸不可思议地看着丁芹，他认得她。在与女须合作之后，他已查过与她相关的一切，大青山中的神明并不是隐秘。<br />\n可是如果来的是这位神使，如果使她追寻而来的是这位神明郗沉岸猛然转头看向祭坛前的大玄。<br />\n那这位在幽冥当中契走他们的玄衣神明，难道竟是曾定地脊，居于日出之巅的那位神明吗？！<br />\n大玄似叹似笑：丁芹啊<br />\n丁芹的神情却越来越惶惑，神庙内没有风雪，她却仍然捧着心灯。<br />\n因为这里虽然有照进来的日光，她却觉得越往前，就越黑暗。<br />\n她向着黑暗走去。高旷的神庙寂静庄严，穿过两列石柱的少女脚步越来越慌乱。她感觉心灯越来越暗，好像要被周围的黑暗吞没了，最后只剩下一点微小的火苗留在掌中，再也照不清前路。<br />\n在她撞到祭坛的台阶前，一只手托住了她的手臂。<br />\n上神，为什么我什么都看不见了？丁芹捉住他垂下的袖，张皇无措地问道。<br />\n因为这里没有光啊。大玄叹息道。<br />\n为什么？那藏在光辉之下的暗影，已经吞噬了所有的光辉吗？<br />\n祭坛台阶上，她坐在大玄身旁，像曾经坐在李府的廊下，看阳光爬过神明洁白的袖袍。可现在她已什么都看不见，那纯澈的白变成了深重的墨黑。<br />\n她听过上神的道，也见过上神的道。那样光辉明澈的道，怎么会熄灭呢？<br />\n今日不讲道，只谈人世。大玄的声音平和得好像还是曾经在李府池边树下，你已见过了许多。<br />\n尘世的光影在丁芹眼前流转。<br />\n不甘沉重的老、无可奈何的死、痛苦挣扎的病，还有生。众生奔忙，奔忙于苦，以一切手段来满足自己的所求，试图以此来解脱于苦。<br />\n她看到互相仇恨想要杀死对方的两个人，他们是要对方痛苦才能解除自己的痛苦。<br />\n她看到冀地在泥沼中越陷越深的人，向着苦水深处希求解脱。<br />\n被剥皮剔肉的鱼在案板上挣扎，死是苦，生受凌迟剐身亦是苦。<br />\n都是苦，有什么区别吗？<br />\n生与死，有什么区别吗？<br />\n道在最高邈的日月中，也在最低微的尘埃里。<br />\n一轮神印重新在丁芹额上显现，却不再是明亮的，而是幽暗下去。<br />\n在这暗色当中，在这重新与神明建立的联系当中，她听到了许多的声音，许多的祈求。<br />\n沿着契，众生一直在向神明祈求，哪怕他们自己并不知晓。<br />\n祈求离苦，祈求足欲。<br />\n不足欲的时候便怨憎因果，受不公的时候又渴求因果。<br />\n众生怎么可能足欲呢？<br />\n从心灵深处发出悲切之声的众生，像是懵懂不知事的生病孩童，一面哀嚎着痛苦呀！何以解脱？！一面悲声着药好难喝！不要喝药！<br />\n可是因果已经乱了，解脱的道已经断了，这是个注定积苦的世界。<br />\n被祈求着的神明，替他们选择了一条解脱的道。<br />\n众生在苦中悲切，以怨恨做祭。<br />\n怨恨如沫，那只笔上的墨色，不是怨恨，而是苦。<br />\n丁芹在这无尽的悲声里颤抖，一只手覆上她的额头。那只手，是冷的。<br />\n不，让我听<br />\n但神印还是还是和那些狂乱的祈求一起消隐了下去。<br />\n为何要恐惧？我将与你们同行，去往世界终焉，那是最终的公道。<br />\n第174章<br />\n难道, 就再没有办法了吗？<br />\n高大伟岸的神庙立在茫茫大雪当中，在无尽的白里孤寂寥落。<br />\n像这样壮观的神庙，也有被废弃的一日。<br />\n大玄走出了神庙, 墨黑的衣角在冷风里划过。<br />\n他所等待的, 已经到了。<br />\n浑沌小世界。<br />\n生机盎然的巨木舒展枝叶, 显化出的根系深深扎进大天地的道之缺里。<br />\n向更深的、更富养分的地方开拓，是根的天性。<br />\n但这些根却被一种坚固的力量所阻, 只能在这力量的限制之内生长。就像种在琉璃盆里的植物，根系密密麻麻地攀在琉璃壁上不得而出。<br />\n钻破阻路的壁障，也是根的天性。<br />\n白帝为世间刚猛最定之道，是无常中的恒常。他的定, 的确是这世间最坚固严密的禁锢。<br />\n可他现在, 还能像从前那般, 一心入定刚猛不动吗？<br />\n道之缺的根源，亦是天神之缺。<br />\n那些高高在上的天神啊, 早已不自知地落了下来。<br />\n那轮回众生尝尽了的苦滋味, 也已被他们品进了唇间。<br />\n浑沌正在筹备, 筹备这一举撕开裂痕与平衡，以绝对的力量奠定未来, 这还需要一段时日，但已不会太远。<br />\n浑沌之木，无数晶莹的蝶在向上飞舞。<br />\n树干虬结、树叶碧翠, 闪烁迷离的蝶围绕着树盘旋上升。<br />\n胥桓坐在一枚藤叶的阴影下, 仰头看这奇景。<br />\n他已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重生。<br />\n现在这个位置足够高，高到不再像底层那样需要没日没夜的拼杀，高到他可以坐在这里悠闲看一看蝶蛊梦幻的鳞粉。<br />\n藤萝编织的软椅很舒适，恰适合他此时奇异的身躯, 酒盏一样的花朵里盛着蜜露，垂下的藤蔓上挂着各色果子。<br />\n只要他想，这里还能更舒适。但这样就够了，他只是需要休息片刻。<br />\n浑沌之木越上层便越悠闲，就像看得见的饵，吊着下方的人拼命往上勾，也让终于爬到高处的人尝到甜头，于是真心实意地喜欢起这种道理来。<br />\n多甜美的蜜酒啊，能蚀去人的骨头。<br />\n胥桓掐碎了花盏，香甜的蜜露淋漓一地，淌在他还没愈合的伤口上，带来些许刺痛。<br />\n还不够。<br />\n他还要爬得更高一些。<br />\n但只靠他自己，已经几乎不可能再向上了。更上层的，都是被浑沌看中的存在。<br />\n胥桓伸出指长如刀一样的手，一只蝶像是被他伤口上的血与蜜吸引了一样，向他翩翩落来。<br />\n在这些鳞粉所化的蝴蝶自大天地归来时，没有谁会招惹它们，高位的存在都知晓，蝶蛊的举动背后是此方世界之主的意志，而那些没有资格知晓的存在，也没有能力把这些鳞粉怎么样。<br />\n虽然鳞粉化蝶主要是为了从大天地中寻找梦境，但蝶蛊也不介意顺手狩猎几个不长眼的存在。<br />\n它现在好像又寻到猎物了。<br />\n刀片一样的手指一拦，化作一座苍白的骨笼，胥桓看着被困在指间的蝴蝶：梦境之主，做个交易怎么样？<br />\n大天地中，诸天神忽然同时收到了水相的传讯。<br />\n我觉得有些不对。<br />\n小世界中，无数飞舞的蝶簇拥着一个身影上升。<br />\n记住你允诺我的，如果你做不到，我要你此后的每一世，都成为我的食粮。蝶蛊的声音在胥桓耳边响起。<br />\n蝶蛊不记得他，但他还记得蝶蛊告诉他的那些事，想要找个理由骗过蝶蛊并不难。<br />\n放心吧，我只是要到上面看一眼而已。胥桓轻声道，他仰头看着叶片缝隙里透出的混沌天空，刀片似的手指颤动着。<br />\n浑沌忽然自冥冥当中感到了强烈的不安，神念追索源头，在小世界当中！<br />\n胥桓站在树顶，头顶所谓的天上并没有日月星辰，只是一片混蒙蒙的边际，脚下的树冠广袤如一片林海，蹁跹的蝶在叶间飞舞。<br />\n奇异、美丽、生机勃发。<br />\n胥桓这一世的古怪身躯上露出个像笑似的的表情，一直在轻微颤动的手忽然一震，如柳叶窄刃般的骨指忽然断裂，对着树心向下飞射。<br />\n你做什么？！蝶蛊惊怒道。<br />\n无数飞舞的蝶如水分流，一半迎上刺向巨树的骨刃，另一半围向胥桓。<br />\n一枚枚骨刃击穿飞舞的蝶，毫不受阻地钉向巨木。<br />\n而那些围向胥桓的蝶，不必它们攻击，这具身躯已经自己开始溃散。<br />\n怪异的身躯片片破碎，剥落出的魂魄仍是旧日的模样，那被神明掩盖了一切因果之下，他仍保存有过去的自己。<br />\n像一座没有生机的玉像，但那张冰白的脸孔却显出一分生动。<br />\n他确实是在笑。<br />\n怎么？难道你不恨他、不想报复他吗？他对蝶蛊道。<br />\n漫天蝴蝶忽然一滞，深藏的恨意如野火一样勃发，心中的畏惧死死牵着他。在这片刻的迟疑当中，第一枚骨刃已击中了巨木，撕开它的皮，刺入树身、钻入树心，向下、向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