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贺说着，欣慰地点头，“当日小姐要驯此人，下官还以为小姐也会同那些人一样拿人命取乐。现在看来，是下官多虑了。小姐，你已经将他调\教得很好，用不着下官，下官可以告退了。”<br />
姜祯忙道：“张大人，他毕竟是狼窝里长大的，跟野兽也没什么分别，舍妹老是和他一处，我不放心啊。”<br />
“下官虽没有亲手驯过野兽，但在南疆看过不少人驯兽。要看一只野兽有没有被驯好，有一点十分要紧，那就是看野兽有没有认主。”<br />
张贺望着屋内的少年，炭盆在少年眸子里映出一点红融融的光，而这层光芒深处，是姜菡萏清晰的倒影。<br />
“野兽认主，便不再是野兽了。”<br />
“我观小姐，距此不远了。”<br />
第10章<br />
星光从屋顶的破洞里洒下来，抬头就可以望见星星。<br />
可惜寒风也从破洞里钻进来。<br />
好在炭炉暖和，围炉而坐，拢着斗篷，倒也不觉得冷。<br />
姜祯已经带着张贺去厅上用晚膳去了，院中只有风声。<br />
鸡肉表皮渐渐烤出了金黄的色泽，鸡油滴进炭盆里，发出“滋”<br />
地一声响。<br />
“……上一世逃难的时候，什么东西都吃光了，我找到了一只鸡。”<br />
“那座村庄已经没有一个人，每一间房舍门都敞着，全被洗劫过，连块布头都没留下，那时候只剩我一个人了，我又累又饿，以为会死在那儿。”<br />
“结果，我居然看到了一只鸡。”<br />
“我都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捉住那只鸡的。”<br />
“那时候也不知道怎么烤……我大概知道要拔毛，可是拔毛太难了，也好累，我就没拔，生了火，直接烤。”<br />
“于是毛全烤糊了。”<br />
“但我还是吃完了那只鸡，靠着它活了下来。”<br />
“后来我才知道，拔毛要用开水烫，烫完才好拔，内脏也要先清理……但都快饿死了，谁管这些呢？对吧？”<br />
这些事情姜菡萏对谁也没有提起，提了别人只会觉得奇怪。<br />
但少年不同，他听不懂。<br />
不懂归不懂，听得却很认真，头歪着，目光专注。<br />
姜菡萏笑了一下，撕下一条鸡腿，递给少年。<br />
少年一直坐着，盘着腿，两手支地，对狼来说，应该是一个很乖巧的姿势。<br />
他对着鸡腿咽了口口水，但神情有点戒备，没有接。<br />
他见过这种食物，是人吃的。不是他吃的。<br />
不单不能吃，连靠近都不能。<br />
否则就会挨打。<br />
但那只鸡腿又递近了一点。<br />
浓郁的香气钻进鼻孔，本来就灵敏的嗅觉在此时被放大了不知多少倍。<br />
少年嘴角抽动，肌肉紧绷，几乎要露出一副凶相，然后再也忍不住，“啊呜”一口咬住。<br />
瞬间，他整个人顿住，瞳孔猛然放大。<br />
从未有过的鲜美滋味绽放在口腔，跟他以前吃过的任何一种东西都不同。<br />
“啊啊……”<br />
他想说点什么，可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br />
原来，这就是人的食物吗？<br />
姜菡萏把整只烤鸡都递过去。<br />
少年再没有一丝犹豫，简直是穷凶极恶，连骨头都没吐，全吃得干干净净。<br />
吃完他露出了一种绝然的表情。<br />
那意思大概是——要打就打吧！<br />
可他没有等来鞭打，姜菡萏只是看着他微笑。<br />
她喜欢看他吃东西。<br />
贵胄们吃东西时总带着一种厌倦，仿佛吃饭是一件迫不得已的事，因为永远也不饿——她以前就是这样。<br />
人只有真正饿过，才知道食物是多么重要，本来就需要人拼了命去吃。<br />
少年忽然想起来，那根打他的鞭子已经烧掉了——被她烧掉了。<br />
“熟的比生的好吃吧？”<br />
少年呆呆地看着她，少女的眉眼弯弯，眸子里仿佛溅着星光。<br />
姜菡萏说完拿起火钳翻了翻炭盆，芋头和红薯也烤好了，温暖的香气飘出来。<br />
“烫，先等等。”她怕少年尝到甜头一发不可收拾，结果少年仍旧呆呆的。<br />
少年的眉眼是锋利的，发起呆来却很柔软。<br />
他张了张嘴，仿佛试图说什么。<br />
“给你取个名字吧？”姜菡萏说，“叫你阿狼？阿郎？唔，不成，听着太亲密了……你想叫什么名？”<br />
她与其说是问他，不如说是自言自语，没指望回答。<br />
可少年眨了眨眼睛，好像听懂了。<br />
“啊……啊……”他艰难地开口，“阿……阿……夜……”<br />
“阿夜？”姜菡萏呆住了，“你有名字？！”<br />
“阿……夜……”少年不断地重复，像是找回了什么宝贵的东西，“阿……夜……阿……夜……”<br />
“知道了。”姜菡萏认真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跟着他重复，“你、叫、阿、夜。”<br />
少年静下来，嘴角慢慢地往上翘起，露出第一个笑容：“阿夜。”<br />
“谁给你取的名字？”<br />
应该是斗兽场的人吧？斗兽场里也许并不全是把他当野兽的人，有人会把他当人看，还给他取了名字。<br />
少年听懂了“名字”两个字，又一次重复：“阿夜。”<br />
越说越顺畅，越说越开心：“阿夜，阿夜。”他跳起来，“阿夜，阿夜。”<br />
他发出了人类的声音，激动不已，满屋子乱转了好几圈，最后停下来，重新蹲在姜菡萏面前。<br />
“阿夜。”他拍拍自己的胸膛，“阿夜。”然后指指姜菡萏，“阿夜？阿夜？”<br />
姜菡萏懂了。<br />
“菡萏。”她指着自己，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做出清晰的口形，“菡、萏。”<br />
少年张了张嘴，努力想发出这两个字：“啊……啊……”<br />
“菡萏。”<br />
“啊……杭……”<br />
“菡萏。”<br />
“啊……昂……”<br />
“菡萏。”<br />
“杭……当……”<br />
“哎，有点像了，看我口形，菡……萏。”<br />
“汗……当……”<br />
星光无声洒落，风吹过，外面下起雪来，簌簌而落。<br />
*<br />
姜祯踏雪过来接妹妹的时候，就听见屋子里一声接一声的。<br />
妹妹的声音听上去很有耐心……这倒是少见啊。<br />
姜祯脸上不由含了一丝笑，进来道：“该回房了。”<br />
姜菡萏起身，把一只烤红薯塞进哥哥手里：“我烤的。”<br />
“我妹妹怎么这么能干！”姜祯感动，“都会下厨了！”<br />
姜菡萏笑，今夜觉得很愉快。<br />
“我走了阿夜，一会儿让人给你换个屋子，这屋子漏风，咱们不住。”<br />
少年似懂非懂地看着她，很明确地听懂了其中两个字，于是很明确地点点头：“阿夜。”<br />
但当姜菡萏转身离后，他的语调有点变化：“……阿夜？”<br />
“阿夜乖乖待着。”姜菡萏回头道，“明天我再来看你。”<br />
“阿夜……”少年像是答应了。<br />
下人们把软轿换成轿子，挡风，保暖。<br />
原是一人一顶，但姜菡萏坐进自己的轿子里之后，道：“哥哥坐我这里。”<br />
姜祯正走向自己的轿子，闻言又惊又喜，这是从来没有听过的要求！他立刻小跑着钻进姜菡萏的轿子，生怕跑慢了，妹妹反悔。<br />
轿子宽大，坐两个人也不拥挤，姜祯喜滋滋地挨着姜菡萏：“妹，你长大了。”<br />
“是啊。”姜菡萏靠在哥哥身上，“张大人走了吗？”<br />
“嗯，本来想留他住下的，死留不住。不过他已经答应明天过来教我箭术了。”姜祯说着就苦起了脸，伸出自己的双手，“唉，我这双手保养起来可花了不少功夫，明天拉弓引箭的，一定会疼。”<br />
姜菡萏替他想了个主意：“你去本家喊几个堂兄弟过来，让他们一起受教，人一多，哥哥你就好偷懒了。”<br />
姜祯又惊又喜：“我怎么没想到？还是我妹聪明！”<br />
于是第二天下午张贺再次来到姜家别院的时候，发现自己要教的徒弟站成了一长溜。<br />
姜祯表示，张大人箭术非凡，他要和兄弟们有福同享。<br />
姜家一众游手好闲惯了的子弟们内心流泪，口上还要大声道谢：“谢家主大人！”<br />
张贺坐困京城一年了，来到姜家校场，看见整齐的箭簇与箭靶，看见这些昂扬的少年——因为知道要来做苦力，所以都没有施脂粉——张贺顿感老怀大慰，豪气顿生：“张某必不负家主大人所托！”<br />
姜祯露出大大的笑容。<br />
笑容太大了，以至于嘴角有点抽搐。<br />
呜，其实我这种所托，负一负也没什么不好……<br />
*<br />
姜菡萏不知道校场上的腥风血雨，她在花房中。<br />
雪也乖觉，昨晚下了一夜就停了，今天一早太阳便出来，透着琉璃花房璀璨生光。<br />
花房里温暖如春，月下徊开得娇艳欲滴。
姜祯忙道：“张大人，他毕竟是狼窝里长大的，跟野兽也没什么分别，舍妹老是和他一处，我不放心啊。”<br />
“下官虽没有亲手驯过野兽，但在南疆看过不少人驯兽。要看一只野兽有没有被驯好，有一点十分要紧，那就是看野兽有没有认主。”<br />
张贺望着屋内的少年，炭盆在少年眸子里映出一点红融融的光，而这层光芒深处，是姜菡萏清晰的倒影。<br />
“野兽认主，便不再是野兽了。”<br />
“我观小姐，距此不远了。”<br />
第10章<br />
星光从屋顶的破洞里洒下来，抬头就可以望见星星。<br />
可惜寒风也从破洞里钻进来。<br />
好在炭炉暖和，围炉而坐，拢着斗篷，倒也不觉得冷。<br />
姜祯已经带着张贺去厅上用晚膳去了，院中只有风声。<br />
鸡肉表皮渐渐烤出了金黄的色泽，鸡油滴进炭盆里，发出“滋”<br />
地一声响。<br />
“……上一世逃难的时候，什么东西都吃光了，我找到了一只鸡。”<br />
“那座村庄已经没有一个人，每一间房舍门都敞着，全被洗劫过，连块布头都没留下，那时候只剩我一个人了，我又累又饿，以为会死在那儿。”<br />
“结果，我居然看到了一只鸡。”<br />
“我都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捉住那只鸡的。”<br />
“那时候也不知道怎么烤……我大概知道要拔毛，可是拔毛太难了，也好累，我就没拔，生了火，直接烤。”<br />
“于是毛全烤糊了。”<br />
“但我还是吃完了那只鸡，靠着它活了下来。”<br />
“后来我才知道，拔毛要用开水烫，烫完才好拔，内脏也要先清理……但都快饿死了，谁管这些呢？对吧？”<br />
这些事情姜菡萏对谁也没有提起，提了别人只会觉得奇怪。<br />
但少年不同，他听不懂。<br />
不懂归不懂，听得却很认真，头歪着，目光专注。<br />
姜菡萏笑了一下，撕下一条鸡腿，递给少年。<br />
少年一直坐着，盘着腿，两手支地，对狼来说，应该是一个很乖巧的姿势。<br />
他对着鸡腿咽了口口水，但神情有点戒备，没有接。<br />
他见过这种食物，是人吃的。不是他吃的。<br />
不单不能吃，连靠近都不能。<br />
否则就会挨打。<br />
但那只鸡腿又递近了一点。<br />
浓郁的香气钻进鼻孔，本来就灵敏的嗅觉在此时被放大了不知多少倍。<br />
少年嘴角抽动，肌肉紧绷，几乎要露出一副凶相，然后再也忍不住，“啊呜”一口咬住。<br />
瞬间，他整个人顿住，瞳孔猛然放大。<br />
从未有过的鲜美滋味绽放在口腔，跟他以前吃过的任何一种东西都不同。<br />
“啊啊……”<br />
他想说点什么，可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br />
原来，这就是人的食物吗？<br />
姜菡萏把整只烤鸡都递过去。<br />
少年再没有一丝犹豫，简直是穷凶极恶，连骨头都没吐，全吃得干干净净。<br />
吃完他露出了一种绝然的表情。<br />
那意思大概是——要打就打吧！<br />
可他没有等来鞭打，姜菡萏只是看着他微笑。<br />
她喜欢看他吃东西。<br />
贵胄们吃东西时总带着一种厌倦，仿佛吃饭是一件迫不得已的事，因为永远也不饿——她以前就是这样。<br />
人只有真正饿过，才知道食物是多么重要，本来就需要人拼了命去吃。<br />
少年忽然想起来，那根打他的鞭子已经烧掉了——被她烧掉了。<br />
“熟的比生的好吃吧？”<br />
少年呆呆地看着她，少女的眉眼弯弯，眸子里仿佛溅着星光。<br />
姜菡萏说完拿起火钳翻了翻炭盆，芋头和红薯也烤好了，温暖的香气飘出来。<br />
“烫，先等等。”她怕少年尝到甜头一发不可收拾，结果少年仍旧呆呆的。<br />
少年的眉眼是锋利的，发起呆来却很柔软。<br />
他张了张嘴，仿佛试图说什么。<br />
“给你取个名字吧？”姜菡萏说，“叫你阿狼？阿郎？唔，不成，听着太亲密了……你想叫什么名？”<br />
她与其说是问他，不如说是自言自语，没指望回答。<br />
可少年眨了眨眼睛，好像听懂了。<br />
“啊……啊……”他艰难地开口，“阿……阿……夜……”<br />
“阿夜？”姜菡萏呆住了，“你有名字？！”<br />
“阿……夜……”少年不断地重复，像是找回了什么宝贵的东西，“阿……夜……阿……夜……”<br />
“知道了。”姜菡萏认真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跟着他重复，“你、叫、阿、夜。”<br />
少年静下来，嘴角慢慢地往上翘起，露出第一个笑容：“阿夜。”<br />
“谁给你取的名字？”<br />
应该是斗兽场的人吧？斗兽场里也许并不全是把他当野兽的人，有人会把他当人看，还给他取了名字。<br />
少年听懂了“名字”两个字，又一次重复：“阿夜。”<br />
越说越顺畅，越说越开心：“阿夜，阿夜。”他跳起来，“阿夜，阿夜。”<br />
他发出了人类的声音，激动不已，满屋子乱转了好几圈，最后停下来，重新蹲在姜菡萏面前。<br />
“阿夜。”他拍拍自己的胸膛，“阿夜。”然后指指姜菡萏，“阿夜？阿夜？”<br />
姜菡萏懂了。<br />
“菡萏。”她指着自己，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做出清晰的口形，“菡、萏。”<br />
少年张了张嘴，努力想发出这两个字：“啊……啊……”<br />
“菡萏。”<br />
“啊……杭……”<br />
“菡萏。”<br />
“啊……昂……”<br />
“菡萏。”<br />
“杭……当……”<br />
“哎，有点像了，看我口形，菡……萏。”<br />
“汗……当……”<br />
星光无声洒落，风吹过，外面下起雪来，簌簌而落。<br />
*<br />
姜祯踏雪过来接妹妹的时候，就听见屋子里一声接一声的。<br />
妹妹的声音听上去很有耐心……这倒是少见啊。<br />
姜祯脸上不由含了一丝笑，进来道：“该回房了。”<br />
姜菡萏起身，把一只烤红薯塞进哥哥手里：“我烤的。”<br />
“我妹妹怎么这么能干！”姜祯感动，“都会下厨了！”<br />
姜菡萏笑，今夜觉得很愉快。<br />
“我走了阿夜，一会儿让人给你换个屋子，这屋子漏风，咱们不住。”<br />
少年似懂非懂地看着她，很明确地听懂了其中两个字，于是很明确地点点头：“阿夜。”<br />
但当姜菡萏转身离后，他的语调有点变化：“……阿夜？”<br />
“阿夜乖乖待着。”姜菡萏回头道，“明天我再来看你。”<br />
“阿夜……”少年像是答应了。<br />
下人们把软轿换成轿子，挡风，保暖。<br />
原是一人一顶，但姜菡萏坐进自己的轿子里之后，道：“哥哥坐我这里。”<br />
姜祯正走向自己的轿子，闻言又惊又喜，这是从来没有听过的要求！他立刻小跑着钻进姜菡萏的轿子，生怕跑慢了，妹妹反悔。<br />
轿子宽大，坐两个人也不拥挤，姜祯喜滋滋地挨着姜菡萏：“妹，你长大了。”<br />
“是啊。”姜菡萏靠在哥哥身上，“张大人走了吗？”<br />
“嗯，本来想留他住下的，死留不住。不过他已经答应明天过来教我箭术了。”姜祯说着就苦起了脸，伸出自己的双手，“唉，我这双手保养起来可花了不少功夫，明天拉弓引箭的，一定会疼。”<br />
姜菡萏替他想了个主意：“你去本家喊几个堂兄弟过来，让他们一起受教，人一多，哥哥你就好偷懒了。”<br />
姜祯又惊又喜：“我怎么没想到？还是我妹聪明！”<br />
于是第二天下午张贺再次来到姜家别院的时候，发现自己要教的徒弟站成了一长溜。<br />
姜祯表示，张大人箭术非凡，他要和兄弟们有福同享。<br />
姜家一众游手好闲惯了的子弟们内心流泪，口上还要大声道谢：“谢家主大人！”<br />
张贺坐困京城一年了，来到姜家校场，看见整齐的箭簇与箭靶，看见这些昂扬的少年——因为知道要来做苦力，所以都没有施脂粉——张贺顿感老怀大慰，豪气顿生：“张某必不负家主大人所托！”<br />
姜祯露出大大的笑容。<br />
笑容太大了，以至于嘴角有点抽搐。<br />
呜，其实我这种所托，负一负也没什么不好……<br />
*<br />
姜菡萏不知道校场上的腥风血雨，她在花房中。<br />
雪也乖觉，昨晚下了一夜就停了，今天一早太阳便出来，透着琉璃花房璀璨生光。<br />
花房里温暖如春，月下徊开得娇艳欲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