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上再也没有平日的狂傲与蔑视，只剩眉头微蹙，满是疼惜。那模样教晁晨心口一窒，如被针刺，又疼又难过。<br />\n公羊月就这般直愣愣望着他的眼睛：你的脸已经好了，为何还戴着幕离？<br />\n起初，混在江湖腥风血雨之下的公羊月，想当然地以为，晁晨也是为了避祸，但他而今渐渐回过味儿来，也许是为了避人。<br />\n玉参差从前只是认打认骂的小小婢女，现在却是声望并重的玉夫人，身份之差教玉家人落了面子打了脸一般，因而对其前恭后倨，不服且恨，这才是人之本性，晁晨，你明白吗？公羊月认真道，玉夫人姓不姓玉，同玉家是什么关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重要的是我对你来说，是怎样的一种存在？<br />\n话点到为止，他没有说得再露骨一些，仿佛再咬字，便会道出那质问<br />\n是见不得人的存在吗？<br />\n从建康到广陵，公羊月能隐隐感觉到晁晨的举手投足，都与此间有莫大关联，他时而兴起的反常，更是无解。<br />\n无人无过去，即便如自己这般，疯狂想要摆脱曾经，也不得不面对曾经，那晁晨呢，在尘世活过二十载，总不可能了无踪迹，那那些对他来说相熟相识相逢之人，又作何处理？既无深仇大恨，他想不到有何不见的理由，唯一的可能，只能是自己。<br />\n不知从何时开始，公羊月竟也生起患得患失。<br />\n不，不是这样的，不是因为你，而是晁晨捧着他的脸，一颗心像被摔来打去，但理智却钳制他不能再说下去<br />\n曾经他颇为敬仰的玉夫人，竟也会捏造谎话包庇玉家，也许跳出樊笼来看，才最能剥开光鲜亮丽下的污臭。直觉告诉他，江左一定有奸细，此人绝非善类，极有可能混迹于教人不疑的名门正派之中，而这些地方，恰是背着剑挑东吴使剑四十八人家的过往的公羊月无法插手之处，为此，他必须做好随时回归过去的准备，且要充分拿捏时点，务必做到一击中的，不打草惊蛇。<br />\n若真回到过去，那他和公羊月之间，只怕再无可能。<br />\n晁晨在等，等上天垂怜，赐予转机。<br />\n看他脸色惨白，一副慌张得如临大敌的模样，公羊月伸手托住他后脑勺一摁，将晁晨圈在怀中：我明白，我都说了，人之常情。晁晨，你生于清流，我若是胁迫你如柴笑一般，轻轻松松放下过去，岂非太自私？在滇南时你同我说，你十四学棋，焚膏继晷，日夜不辍，过去的付出我未曾参与，不论是名是利，都是你自己一点点挣来的，我没有资格指点，更没有资格要你因我而放弃<br />\n此番言下，深情刻骨，晁晨一时如坠云端，上不得下不去。<br />\n公羊月微微偏头，借着幕离遮挡，一口含住他的耳垂，嗫嚅间来了个重重地转折：所以<br />\n晁晨涨红脸，一听那所以，总觉得与方才长篇大论格格不入，遂挣脱道：所以，说了半天，你想说什么？<br />\n公羊月眼露狡黠，还颇认真地想了想，才答道：你看我如此开明，总得给我些补偿吧，也好定定心。<br />\n怎么补偿？<br />\n晁晨话音未落，公羊月已径自凑上脸，在他唇上轻轻一啄。<br />\n这家伙所言，从来教人分不清哪一句真哪一句假，频频变幻，也许就不想人读懂他的内心。<br />\n晁晨这般想，不由地推手，想将人推出幕离，且嗔道：没正经！<br />\n可人当真要摔出时，晁晨却突然后悔，伸手向前一抓，抓着他的衣襟用力一扯，自己展臂圈过去，主动吻上那双红唇。<br />\n公羊月将小舌探入贝齿，流连辗转，立时不自觉扶住他的腰，挥袖震碎廊下的玉照灯。碎玉四溅，灯火昏暗，困在其中的流萤重得自由，照得夜色清明。<br />\n喘息间，二人额角相抵，晁晨贴着他唇边问：真话，还是假话。<br />\n一句话，公羊月噙着笑，除了你的心需归我，别的一切，都属于你自己，你是个活人，自己做决定。<br />\n晁晨松了口气，不由发笑：那你刚才还一副一副惨兮兮的模样？<br />\n公羊月哼声：不惨，你会心软？说着，拽了一把他的衣袖，那表情真是一刻一变，不如，再可怜可怜我，让我也当一回入幕之宾？<br />\n你哪会吃了上顿没下顿，拉个草台班子唱大戏，铁定能座无虚席。晁晨笑骂道，彻底将他推搡出自己的幕离，而后施施然转身离开，只是走到门边时不忘警惕回头，生怕他当真跟来。<br />\n公羊月坐在流萤间举杯，直到晁晨阖上门，他才收手，捏着酒樽独坐到天明。<br />\n翌日，雄鸡司晨，二公子玉闲被吊死在灵堂的梁上，早间来扫香灰换香烛的丫鬟被吓晕过去，管家闻声，匆忙唤人，可偌大的庄院跑了个遍，才猛然想起，主事的人已无。<br />\n喧嚣惹得时妙曳第一个破门而出，玄蝉则紧随其后，其余人虽惊疑，举止却尚有分寸。出了这等大事，不消半个时辰，传了个遍，该来的不该来的都挤在灵堂前，翘首远远望着垂落的牛皮绳。<br />\n晁晨四顾，没有看见玉参差，以其武功和反应，不该晚来。<br />\n尸体被解下，就放在老大棺材旁的空地上，崔叹凤提着药箱，再当一回仵作，这会子，公羊月也绕其慢走一圈，时时打量四周，似也在思索凶案始末。<br />\n时妙曳紧紧绞着手帕，眉目间蕴藏不解，玉家死伤过半，可沧沧与当中关联却仍为谜团。<br />\n玄蝉在旁宽慰劝话，朱雀楼的老掌柜护在两人身前，警惕地盯着左右，而双鲤则扒着王泓的腰，好奇想看又不敢抬眼。<br />\n只有晁晨一个人，不观尸体，反而凝视着大门。<br />\n玉参差其实早至当场，只不过见进出人多，吵嚷一团，便没跟着挤热闹，只在门外眺看一眼，确认死者乃玉闲无误，没有惊动旁人，转身便走。<br />\n留意她的人并不止晁晨一个，公羊月听得风声，翻窗追去。<br />\n追过莲池水榭，公羊月喊住她，开门见山：玉夫人，凶手不是别人，其实就是你。<br />\n玉参差猝然回身，目光从头至脚将他来回扫视两遍，既不急着恼羞成怒，亦不冷漠规避，而是莞尔一笑：何出此言？<br />\n公羊月来回踱步：你见过二公子，就在后山上。<br />\n玉参差目光一凛，疑他跟踪自己，但却不敢露怯，只中规中矩回道：这恐怕不能作为证据。<br />\n公羊月侧身，倚靠在假山石上，漫不经心推论道：其实你早就看不惯他，不止他，还有整个玉振山庄的人。你已非昨日贱奴，他却时时拿旧事奚落你，威胁你，你不忿，所以杀了他。<br />\n或许不止他，还有大公子玉关。<br />\n玉参差未置可否，只以袖掩口，讪笑一声。<br />\n灵堂所设之处，离南面的客苑最远，虽远，但却并不偏，左右紧邻下人院子、后庖屋和玉料仓，每日来往人不少。尸体周围很干净，干净到连一点花泥，一片残叶也没有，这说明什么呢？凶手对山庄非常熟悉，熟悉到每一步下脚，绝不留下线索<br />\n玉参差打断他的话：杀了他，奴家不就请不到玉佛。<br />\n公羊月目光如电：借口，不过是脱罪的借口，请不到玉佛，会稽王总不会归罪于你，只会惩治玉家，亦或者归为办事不利，只会轻惩，不会重罚。<br />\n玉参差反问：奴家何必动手，等他们被查处不可？<br />\n公羊月摇头，又道：先不说玉振山庄本身就攀附会稽王，不会轻易与之作对，便是你千算万算没算到，鄱阳公主亦在此处，若你不传旨便来个莫须有，便会败露，可你若是传旨，玉家上下畏死，即便再不情愿，也会配合你，你便失去良机，因而必须亲自动手。<br />\n有趣。玉参差听过后，轻飘飘吐出两字，端着下巴，露出反思的神情。<br />\n公羊月继续推敲：你先一日入府，借着对山庄的掌控，神不知鬼不觉以惊魂散吓死玉关，再选准时机，入山庄出头主持大局，待一切布置妥当后，再想法子引出玉闲，痛下杀手，嫁祸云窟鬼的同时，替自己洗去嫌疑。<br />\n没想到为武林人人喊打的公羊月，竟也会为人喊冤？玉参差打心眼里觉得媲之天方夜谭，笑了一嗓子后，忽然敛起笑意，板正而严肃地问：你怎知玉闲威胁奴家，噢，原来跟着奴家的是你？<br />\n听她的口气，莫不是早发现有人跟踪，只是兜着一言不发。<br />\n公羊月闻言，不由地庆幸，晁晨丢了武功也丢了胆子，想来是没敢跟太紧，因而藏得严实，没撞在枪头上，同时又很感叹，自己狼藉的名声还算有两分威慑力，保不准玉参差曾怀疑是他，而未轻举妄动。<br />\n若只是口舌上的欺侮，还不至于要一府不得安宁，当中涉及，恩怨情仇至少占俩，公羊月自认不是慈悲心怀，甚而尊崇有仇报仇，唯一的牵挂只有身边人，于是良久的缄默后，他复才开口：玉家如何，与我无关，谁生谁死，也非是我断恩怨公平，我只有一个要求，不论你是报仇还是泄愤，不要牵连其他人。<br />\n玉参差露出轻鄙之色：呵，不论善恶论亲疏，果真是个魔头。<br />\n公羊月没有动手找她麻烦，而是微微偏头，向垂丝海棠怒放的花丛多看一眼，负手点水掠过池塘，往灵堂折返。<br />\n人声渐起，似有人寻着红衣剑客追来，但玉参差并没有着急避让，而是立在远处，待那影子彻底失去踪迹后，方才柔声一叹：奴家一直在想，山庄里除了公羊月，还有谁能跟着奴家却又不被发现，现在可算想明白了。<br />\n晁晨从花影下走出，额间带汗，面若寒霜：真的是你么？<br />\n隔着幕离，玉参差比对话音，在脑海中补全来人的样貌，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喜色：你果然还活着，这样便足矣。她顿了顿，似乎在琢磨措辞，又好似在纠结称谓，半晌后才一字一句轻声问：你希望是我吗？小晨，你希望是我吗？<br />\n作者有话要说：<br />\n放点糖<br />\n第182章<br />\n有一年淮水暴雨, 大水冲断堤坝，他行路此间，只见夹岸农田倒灌, 屋舍被毁, 河道足足宽了平日两倍, 浊浪滔滔，吞天而来。<br />\n河心的萧萧落木上, 趴着个孩子上下浮沉, 张嘴不停哭喊。<br />\n喊声被轰隆的水声所阻，虽听不真切, 却具现在每个人的心上, 在场都是些自发相帮的农户，唯有他武功最高, 于是沿水狂奔, 咬牙去救。<br />\n其实那时的晁晨很怕水, 生于海岸，本善于泅, 可自从海难之中亲故丧命后, 心里便生了窟窿, 临水便惶恐。<br />\n人在自然面前, 渺小如蝼蚁。<br />\n他救到了孩子，却远离堤坝, 在玉参差指挥农夫牵绳过岸接援时, 他当机立断让人将孩子带走，而留下的自己, 却跨不过那道天堑。<br />\n明明以他的功夫绰绰有余，但轻功在激流之中, 刹那仿佛失去作用，过不去的哪是身前的艰难，而是心中的那道坎。<br />\n从前，别人都说，若是害怕，就不要看，不要听，能避则避。<br />\n所以，江南多水渠河道，但他却不爱坐船，能行陆路跑马，绝不走水路过船，能登山望绝顶，则绝不小湖泛扁舟。<br />\n但玉参差不一样。<br />\n她正对淮水，对着即将被淹没的浮木上的他喊：你越是躲避，恐惧越如影随形；越是害怕，则越该正视，直到你不再畏惧的那一天。你今日怕水，可以躲到沙漠里，若来日你惧人，是自沉黄土，还是杀尽天下之民？<br />\n能说出这番话的人，怎么可能是偷偷摸摸的宵小之徒？<br />\n晁晨未语，掉头就跑，拨开围观者冲入灵堂内。旁人见他气势汹汹，不自主散开，只有收泔水的雍闲手扒栏杆，被他一撞，懵懵懂懂似个陀螺般打旋，跌进门槛内，反倒主动去捉他的手。<br />\n哥哥，陪我玩玩玩躲猫猫！雍闲嬉笑。<br />\n晁晨努力平复心情，就着他手臂轻轻一推，将其推向外间，让他自个在院里撒欢，免得受到波及和连累。<br />\n雍闲却不肯，绕着他纠缠。<br />\n公羊月冷着脸欲要将二者拨开，那小个子却是个鬼机灵，猫腰一溜，坐地滑动，从他手下避开。<br />\n躲开了？<br />\n四面的人只忙着憋笑，唯有公羊月再凝视其人时，目光如电。<br />\n玄蝉怜他心智不全，操心地将人拉扯在旁，雍闲却摆开她的手，昂头瞧着躺倒在地，别说棺材，连草席垫身都没有的二公子玉闲，痴痴笑笑着凑上去，指着人说：他，地上，怎么，睡觉？<br />\n公羊月冷冷说：他死了。<br />\n雍闲歪着头，想不通透：昨天还好好的，死，他怎么，死了！<br />\n伏在柱子下哭哭啼啼不止的二夫人惊愕转头，急匆匆冲上前去，抓着他的衣衿大声呼喊：昨个你在哪里见过他？<br />\n山，山上。<br />\n紧随其后的玉参差现身门前，雍闲回头，乍一眼骇然，忙拉着晁晨往里躲，喉头呜噜，像极了受惊的小兽：不，不能说，快躲起来，发现，不要被她发现。<br />\n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二夫人恍然，定是昨日玉闲私见玉参差被这小子撞见，两人鬼鬼祟祟，所以才会引得人恐惧，若是光明正大，一个心智如孩童的人，又怎会怕被发现。想到这儿，她心中气结，上手去抓，又是撕衣，又是想扯头发：贱人，你居然勾引我丈夫！<br />\n玉参差面色如霜：二夫人，说话要讲证据。<br />\n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傻子虽傻，但不会说谎！二夫人指着雍闲，两眼死死盯着她，破口大骂：贱皮子狐狸精，你以为老二跟老大那个色鬼一样，呵，定是他不肯随你，你才动手杀人！<br />\n狐媚子，狐媚子！<br />\n灵堂里回荡着她那尖细的叫喊，众人只觉得头皮发麻，既觉得匪夷所思，又颇有些激动，一个是有妇之夫，一个是受人尊敬的前将军夫人，惹出如此秘辛，着实刺激。<br />\n从婢子到仆役，脸上都挂着幸灾乐祸的笑容。<br />\n只有晁晨站出来，喝止杂乱的争吵<br />\n不是她！<br />\n那戴着幕离的青衣书生侧身立于堂中，穿堂风来，摆起他的衣袖，虽不辨容颜表情，单就那话音，竟透出教人不敢作声的威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