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上家具器物该是满满当当的屋子，鸡鸣狗盗后连根草都不剩，一眼望去光秃秃四壁，显得大了一倍。<br />\n为了乔大卫长，别说只余四壁，若是有工具，她张修翊墙都给挖开一寸一寸翻，因而当下真真是一尺一尺地瞧看，最后在里侧靠床榻的石头面上，发现镂刻的小字，字是扶余文，排列有致，不像话，倒像诗。<br />\n翩翩黄鸟，雌雄相依。念我之独，谁其与归？（注）张修翊以手抚摸，忍不住唱了出来。<br />\n这词音和调子有些耳熟。<br />\n留意到公羊月眉头微蹙，她展颜一笑，用汉话解释道：是高句丽的《黄鸟歌》，说是琉璃王写给他的爱姬的，用以抒思念，不过我娘小时候经常唱给我哄睡，或许思念太广，不仅限于爱慕之人。<br />\n《黄鸟歌》？公羊月猛然想起，当夜在无定河边，几人行酒令，十七唱的便是这首。<br />\n他快步上前，自己辨别那字迹，可惜扶余文不同于汉字，无法比对，只是这痕迹不深，不似出自成年男子之手，显然凿刻之人手劲有限，不是小孩便是女子。<br />\n张修翊心思灵敏，闻风而动：是不是在中原和你们同行的那位也唱过这歌？不等人开口，只见脸色，答案也已分明。<br />\n思念瞬间变味。<br />\n公羊月伸手逮住走来走去，站立难安的大国师：你先别急着骂人？<br />\n张修翊惊诧：你怎知我想骂人？<br />\n不一定是写给乔岷的，你自己不也说，不仅限于爱慕之人。公羊月边说边往后墙靠，足尖一点往上探。<br />\n这屋子统共两扇窗，一扇开在门边，还有一扇天窗，在最里侧靠近房梁的位置，三根木条钉在表面，只能漏出几抹稀松的光。他手背用力一撞，把木片砸开一个窟窿，缝隙里掉出一面菱花镜。<br />\n张修翊赶忙过去捧住，随口夸道：你眼睛也太毒了点。过后指着东西又很忿忿，你看，还说不是女人！<br />\n镜面破碎，只背后镂花还算保存完整。<br />\n这镜花乃二三十年前中原时兴之物，除非乔岷偏爱半老徐娘，妆镜常见，楼西嘉就有一面类似，公羊月用拇指掸开积灰，露出一个汉刻岭字，扬手对张修翊示意，答案不言而明。<br />\n山字辈？<br />\n乔岭？<br />\n张修翊耳蜗嗡嗡，两眼昏花，只觉得手脚发麻心思恍惚，很显然那前头排着的十六位有名有姓的哥姐中，没哪一个叫这名且对得上号，也就是说，十七位乔家子弟之外，还有漏网之鱼？<br />\n她想骗自己，或许是某个叫岭的下人，但直觉告诉她，乔岷的反常就是最好的解释。不等公羊月喊，她奔出屋子，冲着方才口不择言的老太婆去，蛮横地把人从院子拖到角落，威胁恐吓摆出来是一套一套。<br />\n那个叫岭的人是谁？是不是乔岷的兄弟？<br />\n岭？婆子冤枉得一肚子火，哭喊道，天杀的，哪儿来的兄弟！少爷是这一房独子，根本没有兄弟。<br />\n张修翊喝问：那这个人是谁？<br />\n婆子眼珠子直转，旁敲侧击道：哪个人？<br />\n张修翊道：住在偏房的。<br />\n婆子收了哭嗓，不开口，似是陷入沉思，将张修翊来回打量，看他衣衫破损不整，差点以为是逃出去的人改头换面回来。<br />\n说！<br />\n我说，我全都说，受不住武力，她全给招来，老婆子我记得是个随从，年龄和乔岷少爷相仿，总是跟在人身后，也不说话，后来少爷去七剑卫当差，这人就失踪了，再也没回来过。<br />\n张修翊追问：去了哪里？<br />\n婆子露出嚼舌根的惊喜样，拿手圈住嘴，悄声说：听说是通敌卖国，跑南边去，也不晓得真假！<br />\n高句丽之南，正是一水之隔的百济。<br />\n看半晌没问到点子上，公羊月插了句话：那个人长什么样子？<br />\n婆子摇头，非是她不肯说，而是她在这宅子里数十年，却也不甚清楚：该是容貌丑陋，不然也不会常年戴着面具。他以前惯常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捧着个泥塑娃娃默不作声，好几次人走过都没见动静，骇人得很。<br />\n张修翊转头，从葳蕤草木中直望向廊道深出，眼前似生出幻影，孤苦伶仃的小孩捧着心爱之物，独自伤悲。<br />\n这个岭，究竟是谁？<br />\n查过一圈不甚清楚便罢，反倒又平添许多谜团，张修翊惴惴不安回了国师府，公羊月也好聚好散往客栈去。<br />\n俄顷，晁晨和崔叹凤待不住，也一并归来。<br />\n四人碰头，把仅有的成果都摊开在桌面，乔家老宅先放一边，单说那老夫人，刻薄狠毒不流于表面，非是省油的灯。<br />\n乔家出身江湖，却是武林世家，家族人丁兴旺，打从乔岷祖爷爷往下，好几脉分支，个个膝下有儿有女，唯独打乔岷的父亲乔心见起，子嗣单薄，眼瞧着便混了个一脉单传，按理说无法开枝散叶，这乔老夫人在家族里该是抬不起头，但现实截然不同。<br />\n这里头固然有七剑卫卫长之职抬身价，但能管家服人，没有手段不行，尤其是在如此劣势之下。<br />\n不论这个岭是不是乔岷的兄弟，乔心见的儿子，就冲着府内下人口风严实的程度，想来那老太太都是接触真相的不二之人。<br />\n想从她嘴里掏出话，不啻于要人腿脚一蹬立刻死。<br />\n现在显然还不是时候，丸都城离乔家老宅不远，眼见年关将至，难保乔岷不会归来，即便人不亲至，左右或许也埋着眼线。<br />\n打草惊蛇只会教人先一步毁去证据，更无法解惑。<br />\n接下来的两日，张修翊都在府中研习什么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牵马人去打探，小道消息称是丸都的大盗猖獗，下一个目标正是国师府。<br />\n平头百姓反正也没得偷，还就爱听些劫富济贫的故事，牵马人回来报时，乃是以一副坐看达官显贵遭殃的口吻叙述，甚至连时间地点都给胡诌了来，以至于他出入客栈不足两个时辰，方圆一里人尽皆知。<br />\n国师真是在闭门应对？双鲤萌生好奇，毕竟若国师府也失窃，那他可是既掉面子又掉民心，何况还有个等着查案且不对付的七剑卫，好事的都等着看戏。<br />\n但等来等去没等出个结果，倒是把正主给等来。<br />\n张修翊是从墙头翻下来的，平时出行太招摇，怕给人认出来，足裹了三层斗篷。好在大冬天，穿的袄子也厚，谁都不会在意一个行走的冬瓜。<br />\n给你说对了！张修翊啜了口茶，冲双鲤招手，不过焦头烂额的可不是我，从禁军到大王鹰卫，没一个好过，七剑卫的该是后跟打脑勺了吧，又有两个小使者的府邸遭盗，这不，都没功夫管。<br />\n听她这么一说，公羊月顺口便接：宫里出事了？<br />\n我估计再没有比王宫更安全的地方，今儿便是为这事而来。张修翊搁下空茶碗，指腹挨着边沿敲打，这大盗看上谁家不好，偏偏打上王室的主意。前日乔岷面圣，昨个宫里传出消息，说是大对庐府中搜出的字条，就藏在一个泥塑娃娃里。<br />\n那日在乔家老宅，那个婆子也顺嘴提过这一茬，惊人的巧合真的只是巧合？<br />\n公羊月仔细想了想：会不会是那个叛逃的随从？<br />\n我也是这样<br />\n这一问方才问出口，张修翊正接话，忽瞥见晁晨一把按住公羊月的手，当场咬了舌头，老半天才蓄上最后一字：想。<br />\n三人视线来去满是诡异。<br />\n晁晨之所以伸手，是因为觉得这场闹得满城风雨的盗窃案疑点重重，所以想拉住他，别堕入惯有的想法之中。从前费解的只有乔岷一个，案子是八竿子打不着，可现在无甚关联的两件事忽然串起来<br />\n有何高见？公羊月微笑看他，温柔地问。<br />\n双鲤搓了一把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张修翊捂着心口干呕，翻脸走人。晁晨像噎了饭，把要说的话给急忘了，倒是为此迷惑：她这是怎么？<br />\n公羊月如是说：她嫉妒。<br />\n晁晨一头雾水：嫉妒？<br />\n是啊，风月里的胆小鬼，情场上的囚徒。公羊月弹了弹指甲里的灰，忽然抓起他的胳膊，往自己肩上搭，你若是看她不爽快，就靠我这坐，像这样，一气一个准。说着，他一反常态端茶送水，手里头握着的杯子，将好送到晁晨唇边。<br />\n我为何要看她不爽快？说实在，晁晨性子温顺，除了眼前这位，甚少与人结仇，何况还是个姑娘。<br />\n公羊月乜斜一眼，手僵在空中。<br />\n晁晨老实把水喝完，张修翊在门外徘徊一阵，一脚踹开：惺惺作态，公羊月，你的良心何在！老天爷真是瞎了眼，我这般如花似玉的姑娘却嫁不出去，你这样的混蛋却有人疼有人爱。<br />\n说完，把门又砸上，彻底消停。<br />\n晁晨后知后觉：可是有什么用意？<br />\n公羊月耸耸肩，以无辜地口吻道：没什么用意，好玩。<br />\n晁晨悻悻：你确实是个混蛋。<br />\n公羊月没再搭腔，而是支着脑袋似醉非醉地打量他，自从和张修翊说过心里话后，反倒有种说不出的轻松，若不是顾及晁晨这个呆子，他恨不得明日便昭告天下，也不知道这蠢货心里究竟怎地想，实在磨人。<br />\n作者有话要说：<br />\n注：引用自《黄鸟歌》<br />\n第152章<br />\n公羊月去找张修翊商量入宫, 没想到那家伙没有半点迟疑，当即点了两个被抽调去布防的紫衣卫士，对换衣着身份。<br />\n至于为何是两个, 难得晁晨主动请缨。<br />\n想必是关心我的安危。<br />\n公羊月如是想, 只是落在晁晨心里, 动机很简单，但凡涉及繁文缛节的地方, 他都没信心公羊月能过关斩将。<br />\n十一月, 朔日，又称初一。<br />\n两人被调到一处殿宇巡守, 殿是冷清, 可位置却不偏，将好挨着好太王他老人家引山中泉灌的澧池。堆雪压塌了池子两旁的树, 树枝落入水中结冰, 形成一小道冰树桥廊, 直探向幽密处，惹得不少人前来观赏。<br />\n不过两个时辰的轮调, 便已碰上大小贵人不下十次, 足有九次都是靠晁晨化解, 剩下一次是那夫人溜脚栽在地上, 来不及指责人就晕了过去，赶紧给宫廷的医师抬走。<br />\n公羊月不得不再次感叹, 晁晨总在意想不到的地方, 有惊人的用处。<br />\n比如现下<br />\n我们不是蹲守大盗吗？为何要做这些事！<br />\n公羊月面色阴沉地捏着一只螃蟹腿，烦躁得直往酱料里戳, 晁晨在旁，耐心地用工具开壳, 挑出腿肉，摆入盘中。<br />\n半炷香前，他二人换防时，不巧被王妃相中，叫着去剥虾开螃蟹，而这位王妃，恰是喜获麟儿那位，说是相中，谁知道是不是看国师不顺眼，故意为难他俩。毕竟有个泥塑娃娃横在中间不知用意，保不准真是盗王子，好太王干脆将计就计，并未和爱妃如实相告，反倒借母子二人为饵，在附近设下埋伏。<br />\n王妃不知情，但他俩却知道，此刻若是翻脸走人，只怕会惹出更大的乱子。<br />\n你放着，我来。晁晨把他面前那份倒入自己的盘中，不断重复同一动作，开壳剃肉那是相当干净又利落。<br />\n许久后，公羊月问道：不累吗？<br />\n那可是完全不借助内家功夫，他自问以内劲开壳，也能做到如此，但一两回端的是无妨，时间一长，后继无力的必然是自己。<br />\n我小时候经常做，晁晨擦了一把额上的细汗，自然而然地说起来，什么样的鱼肉最嫩，螃蟹怎么开最完整，虾线怎么挑不坏肉大有学问。<br />\n公羊月就着水盆濯手，闷声问：这种学问你也研究？<br />\n晁晨固执道：学问不分高低贵贱。<br />\n这时，有个内侍过来端成品，见二人交头接耳，不由斥道：闲话休说！<br />\n正所谓言语不通听不懂，骂人也当放屁，公羊月懒得计较，只装耳背。但那内侍却误会他扶余话不精，是国师从中原带来的人，不由地拿汉话酸溜溜地贬损两句：还以为国师手底下的人同他一样手艺好。<br />\n敢情真是把他俩当厨子使唤？<br />\n公羊月眉头一皱，双拳紧握，眼见他心情不好，晁晨赶紧将人拉住，等那内侍走后，这才放手：忍忍便过去，不是来捉大盗的？<br />\n公羊月抄着手，冷哼一声。<br />\n乔岷莫名其妙的永别，跟重新投胎一般的判若两人，无一不再昭示着当中的诡异，公羊月没那么爱管闲事，若不是来捉大盗的，多半是觉得大盗乃破局的关键，至少晁晨觉着，他这副反应，八成是咽不下气，不管岭、十七，还有眼下的这个乔卫长是什么联系，但给人蒙在鼓里，白白当冤大头算计就是亏。<br />\n于是，晁晨随口道：我且问你，找着十七，你预备如何？<br />\n公羊月当即道：揍得他哭爹喊娘。<br />\n晁晨颔首，问又：因为他利用你？<br />\n不是，出乎意料，公羊月摇头否认，硬邦邦道，这小子，有事居然不来找我，是不是看不起我公羊月？说到最后，自己先憋不住显露笑意。<br />\n晁晨惊讶无比：就这样？<br />\n公羊月反瞧了他一眼：不然呢？<br />\n晁晨仔细想了想，也跟着释怀，大概这就是真洒脱与假潇洒的区别，事糊涂，人不糊涂，对人不对事：说得也是，江湖本就一大染缸，何必分得那么清。有时候不妨想简单点，十七送永别二字，不一定就是阴谋，也许只是他这样直接而不懂委婉的人给予的最温柔的告别。<br />\n说这同路相伴，没有真感情是假，若是连这点感情也没有，江湖也便失去人情味。<br />\n两人相视而笑。<br />\n恰好那内侍出来唤宫女收拾空盘碗，将好撞见这一幕，心里不舒坦，直呼没规矩：笑！笑什么！这是宫中，怎敢放肆，把嘴巴闭上，仔细挨收拾！<br />\n公羊月烦去一眼，晁晨挡在前头，点头如捣蒜。<br />\n宫人将青瓷盘次第托出，未免不整，统一收捡至食盒中，送回膳房，晁晨瞧见青葱浮面，未动分毫的蘸酱，待那内侍官长走后，讨了个便宜要来，就着小碗重新调制一份，而后当着公羊月的面，从袖子里抖出两只白灼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