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和均闻言，强忍住眼泪，咬牙道：“将军不必多言，我有何颜面再见梁公！”<br />\n他擦净手掌上粘腻的血水，望着从院中破门而入的敌兵，用力举起了长刀。<br />\n————<br />\n自从数日前敌兵异动，从长安城外调走了大批人马，成襄远一直惴惴不安。<br />\n他想到一种可能，不由得抓紧了徐望朝的手臂，眼神中说不清究竟是期盼还是忧虑。<br />\n“会不会……是关外援军到了？”成襄远声音止不住颤抖，老鸦从殿外呼啦啦飞过，留下一串串哀鸣。<br />\n徐望朝对上他的目光，瞬间明白了他心中所想。有援军到来固然是好事，可屈脱末调走了少说有上万人马，远道而来的援军，可否与对方匹敌？<br />\n成襄远以同样复杂的目光望向沈星桥，沈星桥缓缓侧首，避开了他的眼睛。<br />\n这是压上全部身家性命的赌注，他仿佛攥紧了手中的铜砣，可展开掌心，目光所及又空无一物。<br />\n他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br />\n纷纷扬扬的大雪呼啸而至，落满城头的旗帜和道旁的树枝，巍峨宫城也如同一片缟素，隐隐有绵延异响从天际传来，渺远无极又仿佛近在耳边。<br />\n成襄远步出偏殿，厚重的雪花从颊边吹过，凉凉的，如同一颗泪滴。<br />\n他不由得伸手，摸了摸生疼的脸颊，突然有些想家了。<br />\n江南的风雪，从不似关中苦寒。<br />\n一道人影从雪地里急匆匆跑来，成襄远定睛一看，是他殿外的通传。<br />\n那人顾不得许多礼仪，气喘吁吁道：“郎君，敌兵又在城外叫阵呢！”<br />\n成襄远皱起了眉头，这样的大雪，屈脱末在耍什么花样？<br />\n叱卢密斥道：“三天两头来这出，只当他狗叫便是！”<br />\n通传瑟瑟道：“将军出去看看罢！那胡虏在横门下搭了座骷髅台……”<br />\n成襄远倏忽张大了眼睛，顾不得叱卢密呼喊劝阻，赶忙向横门奔去。骏马在雪地中放不开步伐，他急得连声催赶，一颗心简直要跳出胸膛。<br />\n可当他登上城头，周身的血液顿时凝固，四肢百骸都冰冷刺骨。<br />\n横门外，敌兵往来不绝。数不尽的死尸曝露于野，掺杂着泥土和碎雪，仿佛砌墙一般被筑成京观。<br />\n饶是已血污难辨，城头众人仍一眼认出，那是南军将士的装束。<br />\n成襄远紧紧捂着嘴，勉强让自己没有哭出声来，朦胧视野中，有个人骑着高头大马上前，隔着一箭之地，似乎向左右吩咐了什么，敌军中传来一阵叫喊。<br />\n“城中的南蛮听好了！你们若是指望着援军过来，趁早死了这条心！如今长安四塞都已被我军占领，这支从潼关来的救兵，已经死得干干净净了！速速开城投降，要不然，这些人就是你们的下场！”<br />\n约莫数百名俘虏被推搡到阵前，敌兵齐齐挥刀，如砍瓜一般斩落了数百颗人头。尚且流血的尸首被运上高台，在城中众人惊怒的目光中被深深掩埋。<br />\n凛冽的风雪渐渐止息，猩红而血腥的赤色，越发浓烈而清晰。成襄远眼前一黑，心如刀割。<br />\n叱卢密大怒，朝那人喊道：“天杀的胡狗！使这些腌臜手段，真以为我大魏将士会怕你不成？有本事你到城下，我与你拼杀一场！”<br />\n屈脱末听了个七七八八，仰天大笑道：“你算个什么东西，让你家主子出来说话！堂堂镇国大将军，却如此遮遮掩掩，做什么小儿女情态！难不成见了我，便不敢出来了？”<br />\n成之染不在城中，这事又不能对敌军言明。叱卢密喝道：“你这般丑恶面皮，怎配见镇国大将军！” <br>\n\t\t\t', '\t')('\n屈脱末不怒反笑，道：“我可是有一份厚礼要送给她呢。”<br />\n他说罢招了招手，身后的兵士拖拽着几具尸体上前，用马槊撑起来，遥遥地对着城头。<br />\n“请镇国大将军来看看，她可认得？”<br />\n叱卢密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br />\n众人如何能不认得，为首那两人面容，分明是龙骧将军彭鸦儿和振武将军董和均。<br />\n成襄远死死咬着牙关，泪水仍旧从眼眶中大颗大颗地跌落。彭城给他送来了救兵，还是由大将彭鸦儿亲自统领的救兵，可是……<br />\n他终究害得对方命丧于此。<br />\n沈星桥望见董和均，心知屈脱末所言不虚，潼关已然陷落了。他怔然良久，勉强手扶着墙垛，才稳住身形。耳边忽而有人悲愤道：“那胡虏如此猖狂，何不杀出城去，将我军将士遗骨夺回！”<br />\n说话的正是徐望朝。<br />\n沈星桥几乎与叱卢密异口同声道：“不可！”<br />\n徐望朝气红了眼，道：“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们侮辱已死的将士吗！”<br />\n裴善渊难得开口，规劝道：“长安能守到今日，全靠这险固城池。胡虏见难以攻城，因此使这些下三滥手段，就是要激怒我军。我军出了城，岂不是中了对方的圈套！”<br />\n这道理，徐望朝不是不明白，可隔着苍茫的皑皑白雪，他仿佛望见阵亡将领死不瞑目的面庞。<br />\n又让他如何割舍。<br />\n成襄远魂不守舍地走下城头，脚步缓慢而虚浮。灰白的天幕低低地迫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br />\n长安大街，夹树杨槐，如今只剩下枯枝。寒风吹过，枝头的积雪随飘雪簌簌落下，几乎要让他迷了眼睛。<br />\n这条路如此漫长，仿佛亘古连绵的山脉，永远也望不到尽头。他一步又一步，自膝盖以下沾满了泥泞雪水，浑身上下都冷到彻骨。<br />\n在他短短十六年的人生中，第一次如此直白痛切地体悟，原来心灰意冷，是这般滋味。<br />\n他驻足仰首，聒噪的寒鸦正往城外飞去，那里有它们最爱的腐血味道。<br />\n成襄远心口一痛。他的阿姊，如今人在何处，为何还不回来？<br />\n第335章 不屈<br />\n城外叫嚣不已，未央宫一片沉寂。<br />\n成襄远独自登上柏梁台。连绵殿阙遮住了望向城外的目光，北风却依稀飘送着嘈杂人语。<br />\n身后响起脚步声。<br />\n他听出是徐望朝的声音，依旧痴痴地凭栏北望，道：“倘若有一日长安陷落，我宁肯从这台上跳下，也不愿落入胡虏手中。”<br />\n回答他的是一阵沉默。<br />\n劝他放宽心的话，徐望朝说不出口。兵临城下，长安孤绝，死亡的阴云在每个人心头萦绕，一旦敌兵攻破城池，他不敢想象。<br />\n从城头下来一路上，沈星桥和叱卢密各个面沉似水，周身低压比寒风还要骇人。<br />\n裴善渊几番张了张口，又把话咽回肚子里，远远地跟着成襄远，到柏梁殿中。<br />\n殿中的二人亦是沉默。 <br>\n\t\t\t', '\t')('\n裴善渊忍无可忍，上前对成襄远道：“围城日久，府库空虚，难以为继。郎君年少，来日方长，不如早日出城，从间道回京。”<br />\n成襄远怔然回首：“裴太守要我弃城而逃？”<br />\n裴善渊摇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郎君若有闪失，只怕梁公望绝！”<br />\n“若长安差池，我亦无颜再见梁公。”成襄远直直地望着他，指天为誓，要与长安共存亡。<br />\n裴善渊颇为沉痛：“郎君何至于此！”<br />\n成襄远惨然一笑，轻轻道：“二十年前宇文盛围攻洛阳，河南太守裴公婴城固守，百有余日，竟以身殉。那时我尚未出世，后来听闻长姊说起，每每想见其为人。倘若终有一日，能效法前贤，我此生亦无憾了。”<br />\n裴善渊红了眼眶，一时间哽咽难言。半晌，他缓缓点了点头，道：“郎君若有此心，裴某当为前驱。”<br />\n乾宁十三年暮冬，一个寒风彻骨的清晨，浑圆的初日从城头浮起。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白光，淡淡地隐没在天际。<br />\n“郎君，敌军攻城了！”<br />\n匆匆传来的音讯在殿中回响，成襄远从座中起身，出乎寻常地平静，连他自己都感到奇怪。<br />\n这颗心，仿佛已停止跳动。<br />\n他披甲上马，与诸将登上城头督战。兜鍪刚刚从墙垛间露出，冷不丁一枝箭擦肩而过，钉在身后的城墙上。<br />\n成襄远惊出了一身冷汗，猛然间回神，战场上杀声震天，伴随着雄壮的鼓声，将晨风击得破碎。<br />\n胡骑围成了一面钩锁高墙，驱赶着绑来的百姓向城下逼近。<br />\n叱卢密紧盯着胡骑阵脚，命守军放箭阻击。<br />\n那些百姓都手无寸铁，被胡骑逼迫向前，甫一靠近便中箭倒地。<br />\n成襄远顿生不忍，一把将叱卢密拉住：“叱卢将军，手下留情！”<br />\n叱卢密斥道：“如今岂是手下留情的时候！”<br />\n矢下如雨，控弦声急，悲风凄凄。弓弦仿佛要磨出火花，箭簇横七竖八地扎在雪地里，如同荒原上蔓生的荆棘，长在绵延不尽的血泊之中。<br />\n敌兵以百姓为肉盾，蚕食般逼近城墙，一拨又一拨，踩着堆积如山的尸骨，蚁附攀援。守城的将士羽箭劲急，射落了攀上城头的敌兵，如此几番，箭囊见了底，于是手持长刀短剑，不知疲倦地将敌兵击退。 <br>\n\t\t\t', '\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