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惊得站起身。<br/> 因为梁九功也被镇住，他差点没扶住腿上的固定铁圈摔在地上，还是李德全给惊险扶住了。<br/> 他顾不上自己的狼狈，看向胤禛：“老四，这是——”<br/> 胤禛侧身，露出耿舒宁微笑的身影，“如皇阿玛所知，岁宁得先祖庇佑，几次偶得已位列仙班的先祖入梦，才制出了这些小玩意儿。”<br/> 众人：“……”您管这东西叫小玩意儿？！<br/> 康熙目光灼灼看向耿舒宁。<br/> 耿舒宁摸了摸鼻子，“先祖说，戴氏以百世功德做抵，方换得一世效忠，只不为外人道，令世人多误解，所以……”<br/> 许多大臣的脸色都变了。<br/> 尤其被南怀仁提拔的洋大臣徐日升和白晋，他们立刻反应过来耿舒宁说的是戴梓。<br/> 他不是已经因为勾结蛮夷，被幽禁盛京了吗？<br/> 一向厌恶过度杀戮的张玉书，厉声质问：“岁宁女官所说的先祖托梦，可能证明真假？”<br/> “先祖若已位列仙班，自有好生之德，怎会托梦叫人做出这般有损功德之物！”<br/> 耿舒宁淡淡看向张玉书。<br/> 这位《康熙字典》的总裁官并文华殿大学士，也是江南推出的入朝遗老之首。<br/> “大清自草原而来，奉长生天为尊，张阁老可知长生天又信奉什么？”<br/> 张玉书蹙眉：“你此问与先祖托梦又有何关系？”<br/> 他面色嘲讽，难得不顾康熙和胤禛都在，言辞格外犀利——<br/> “难不成你要说，先祖是奉长生天之令，叫你再复多尔衮一脉的罪孽？”<br/> 耿舒宁平静摇头：“不，先祖想要的一直是天下大同，满汉一家，可这些年大清走了多少弯道，您数得清吗？”<br/> 她上前一步，扬声道：“先有昏聩之辈只知争权夺势，滥杀无辜，导致民怨难消，有多少无辜百姓死于满汉对立？”<br/> 康熙面色微沉，他和世宗都在推行满汉融合，最清楚多尔衮和多铎当年之举为大清留下了多少隐患，鞭尸也无法解恨。<br/> “后有八旗子弟高高在上，各处圈地，视人命为草芥，全然忘了先祖的初心！”<br/> 胤禛也面无表情，被朝廷奉养的八旗子弟，战功比不上绿林军，脑满肠肥之辈却越来越多。<br/> 长此以往下去，后世觉得大清原本国祚过不了百年，实属正常。<br/> “尔等都非天真之辈，我们不制造大炮，难道要等着蛮夷用大炮轰开我们的国门吗？”<br/> 那位古稀族老，前任红带子觉罗氏之首，褚英世孙准达怒喝——<br/> “区区蛮夷，如何与大清相提并论！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br/> 耿舒宁冷笑：“远的不提，如果青海和北蒙驻地有这玩意儿，准噶尔敢对大清虎视眈眈吗？”<br/> 她一步步往前去，言辞愈发尖锐——<br/> “若无长生天庇佑，先祖启示，找到御米御稻，大清在边疆打起仗来拖得起吗？”<br/> “玲珑炭救活了多少百姓？牛痘又避免了你们家中多少子孙不至于夭折？”<br/> “早些解决云南边境的动乱，又能叫大清安稳多少年你们算得清楚吗？”<br/> 她行至林福身前，蓦地举起鸟铳，对准了准达。<br/> 准达脸色大变，下意识后退了几步，叫康熙眸光一沉——<br/> “耿氏你放肆！”<br/> 胤禛也阻拦，“宁儿……”<br/> 耿舒宁抢口扫视周围，打断他：“族老不是问我懂什么？”<br/> “我懂真理永远都在炮程之内！就好比我现在举着鸟铳，才能叫你们打住那些腌臜心思，好好动动脑子。”<br/> “朝堂上的事儿还没处理明白，倒先长了长舌妇的本事，怎么好意思问我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br/> 康熙额角都蹦起了青筋，这臭丫头是想将所有人都刺激大发了，好叫人上下齐心逼死她吗？<br/> 准达和张玉书并着在场好些大臣脸色都格外难看，却一时无人敢出声。<br/> 万一这祸水被惊到，动作大了不小心走火怎么办？<br/> 他们的命可比一个女官值钱多了。<br/> 胤禛疾步上前，拿过耿舒宁手里的鸟铳，眼神复杂又有些想笑。<br/> 这小狐狸刻薄起来，已经比他更叫人心窝子难受了。<br/> 他装模作样地低斥，“待族老和阁老及诸位宗亲大臣，不可如此放肆，有什么话不能慢慢说，他们听得懂人话。”<br/> 众人：“……”<br/> 康熙唇角抽了抽，要没有老四的应允和纵容，戴梓也做不出这些……玩意儿。<br/> 耿氏更不敢如此嚣张。<br/> 装什么大尾巴狼。<br/> 他轻咳几声：“年轻人切不可太过冲动，尤其是大庭广众之下，还不赶紧给族老和阁老赔罪！”<br/> 耿舒宁从善如流蹲身下去，“遵太上皇吩咐，若是半个月内流言不除，这个夏天可能有些难熬，届时如有得罪，岁宁先在这里给各位大人们赔罪了。”<br/> 康熙：“……”朕说的是这个赔罪吗？！<br/> 他见胤禛表情依然平静，头疼之余，却是懒得管了，左右这丫头心里是有分寸的……吧？<br/> 他深吸口气，问胤禛：“老四，你这是打算发兵云南？”<br/> 胤禛恭敬道：“回皇阿玛，不急，大炮都还在京城呢。”<br/> 所有听到胤禛这句话的人，心底都隐隐发寒，那皇上炮程内要跟大家讲的理……也在京城？<br/> *<br/> 半日慌乱过后，京城内外的流言，以比散播的速度更快地消失在大街小巷。<br/> 哪怕高门大户和市井还在私下拿来下酒，传播甚广的歌谣却再也没人敢唱了。<br/> 不怪大家太懂事儿，叫连髫龄小儿都乖巧如鸡，实是朝廷突然一反先前的沉默，重磅出击。<br/> 宫外，菜市口的鲜血每日都流不完，义庄日日爆满。<br/> 宫里，尚功局和慎刑司行刑的武嬷嬷和太监胳膊都肿了，安平堂地上都躺满了宫人。<br/> 养心殿里，巧荷跟耿舒宁禀报时，面上都带着一股子解气的爽快。<br/> “您是不知道，湮灭大炮自北城门进来，停在护城河外，这一路大街小巷有多安静，就听见喘气声儿了，倒不见那些纨绔子弟出来打个头阵。”<br/> 巧静和晴芳被巧荷的促狭逗得直笑。<br/> 连陈嬷嬷都笑道：“宫里妃嫔最近佛性也长了不少，都起了抄佛经的兴致。”<br/> “连熹嫔娘娘都为三阿哥的生辰抄经，把永和宫的大门关上了。”<br/> 要说熹嫔从此没了心思，没有狗急跳墙的手段，那谁也不信。<br/> 可面对耿舒宁的枕头风和胤禛的铁血手段，却只能学着耿佳德金那样，暂避这股子锋芒。<br/> 耿舒宁倒是没什么笑意，她眯着眼靠在罗汉榻的软枕上，慢吞吞吃葡萄。<br/> 等几个人禀报完，她才懒洋洋问：“东西都安置好了吗？”<br/> 她之所以等了一个月不曾发作，除了想让子弹多飞一会儿以外，当然是要将该提纯的苏打、小苏打和酒精都提纯好，安排到合适的地方去。<br/> 这事儿也是晴芳来安排的，她轻声回话：“都已安置妥当，入夜后由粘杆处亲自把守，保证安排好的人手熟。”<br/> “嗯，那是时候该去给太后请安了。”耿舒宁拿帕子擦干净手上的果汁，瞧着外头大跨步进来的胤禛，笑眯眯道。<br/> “正好今儿个万岁爷有空，太后一直卧床不起，这阵子也没什么要紧事，爷也该去做几日孝子，好叫朝臣安心不是？”<br/> 侍奉汤药什么的，说不定叫太后一憋气，嘎一下子气活了呢。<br/> 胤禛挥挥手，叫人都退下。<br/> 他坐在耿舒宁身边，摸了摸她的额头。<br/> “太后卧床不起，你才刚退烧，缓几日再去罢，免得过了慈宁宫的病气，又要来折腾朕。”<br/> 前阵子耿舒宁带着人，在后殿里搞劳什子提纯，夜里都不肯好好睡觉。<br/> 总得折腾累了，才肯乖乖睡过去。<br/> 胤禛早瞧出来，这小混账对打胜仗的野望比他还重。<br/> 不过他倒很享受她这股子亢奋劲儿，哄着她当家做主好些回，甚至还哄着她品了品孽源的滋味儿。<br/> 天儿渐渐热了，耿舒宁突然想起硝石制冰的法子，左右器具都是全的，折腾出了些碎冰。<br/> 兴致上来，她用热水和碎冰，叫胤禛体验了把冰火两重天。<br/> 头回这样刺激，叫胤禛一个没控制住，折腾得狠了些，把她累够呛。<br/> 处置那些散播流言的源头第二日，她就起了烧。<br/> 夜里闹人，白天喝完药也要造作，还不折腾旁人，净折腾他了。<br/> 胤禛理亏，都不敢太早启程去圆明园，怕她受凉。<br/> 咳嗽昨日才将将好，又要折腾。<br/> 胤禛捏捏她的脸蛋，“这阵子乌雅白启的夫人进宫好几趟，宫里宫外的消息，太后应都知道了。”<br/> “你也让她缓几日，免得气吐了血，叫皇玛嬷还要跟着受惊。”<br/> ……<br/> 这男人一念叨起来就没完，耿舒宁半阖着眸子歪在他怀里，听得昏昏欲睡。<br/> 等胤禛挠她腰窝，她才笑哼哼睁开眼，澄澈的眸底全是无辜。<br/> “我也没打算做什么呀，只不过是陪着您去给太后侍疾，大清以孝治国，这不是万岁爷该做的吗？”<br/> 胤禛心想，是以孝治国，不是孝顺死了治国。<br/> 太后对自己下得了狠手，她先前为了催动流言散开那场病危，不全是假的。<br/>